废弃的晾晒场比照片里更荒凉。
几十根生锈的铁杆子矗立在杂草丛生的水泥地上,高的有七八米,矮的已经折断,横斜着插在土里。午后的阳光斜射下来,把铁杆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像在地上画满了黑色的栅栏。
陈砺停下车,第一眼就看见了中间那根最高的铁杆。
顶端挂着的东西,不是什么红色布料。
是一只女人的高跟鞋。红色的,漆皮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泽。鞋跟勾在铁杆顶端的锈蚀处,随风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是李秀娟的鞋吗?”沈不言已经推开车门下去。
陈砺跟上去,两人穿过齐膝高的荒草。水泥地面开裂,缝隙里冒出顽强的野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腥味。
走近了,陈砺看得更清楚。鞋是36码左右,侧边有个小小的蝴蝶结装饰。很普通的女式高跟鞋,商场里随处可见。
“不是李秀娟的。”沈不言突然说。
陈砺看向他。年轻人仰着头,眼睛微微眯起,视线锁定那只鞋。“李秀娟穿37码。而且……”他顿了顿,“这只鞋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什么意思?”
“鞋是空的,但上面有‘印记’。”沈不言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虚点,像是要触碰那只悬挂在高处的鞋,“很淡,但还在。恐惧、绝望……还有解脱。”
陈砺的耳机里传来技术科的声音:“陈哥,查到了。O型阴性血的数据库比对结果出来了——属于一个叫‘王丽华’的女性,1985年失踪,当年二十三岁,纺织厂女工。案子……没破。”
1985年。比白银案还早三年。
陈砺感到后背发凉。他抬头看着那只在风里摇晃的红鞋,突然觉得那像是一个吊死的人,在轻轻地荡。
“王丽华。”他念出这个名字。
沈不言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转过头,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你说谁?”
“王丽华,1985年失踪,纺织厂女工,O型阴性血。”陈砺盯着他,“你认识这个名字?”
沈不言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手指按住太阳穴,嘴唇翕动的速度加快。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里闪过某种剧烈的情緒。
“她在这里。”沈不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她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有人记得她的名字。”沈不言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一根根铁杆,“陈警官,让人把这只鞋取下来。但要小心——不要直接用手碰,用证物袋。还有,检查铁杆顶端,看有没有……别的痕迹。”
陈砺打电话叫支援。等待的间隙,他和沈不言在晾晒场外围勘查。
“你刚才说,‘地方会记住痛苦’。”陈砺问,“具体是什么意思?”
沈不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砖块表面覆盖着青苔,但边缘能看到暗红色的斑点——可能是铁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人和地方之间,有一种能量交换。”他斟酌着用词,像是在把某种直觉感受翻译成语言,“强烈的情绪——尤其是极致的痛苦、恐惧、愤怒——会像录音一样,烙印在发生地的物质上。墙壁、土地、树木……甚至空气。”
“像鬼魂?”
“不完全是。”沈不言摇头,“鬼魂是‘个体意识的残留’。而这种‘地方记忆’,更像是……一段反复播放的录像带。没有自主意识,只是机械地回放。但在特定条件下——比如相同的时间、相似的天气、或者有‘敏感者’在场——这段录像会被触发。”
陈砺想起筒子楼里听到的歌声。凌晨三点,雨天。李秀娟失踪的时间,也是雨夜。
“触发之后呢?”
“敏感者会看到、听到、甚至感受到当时发生的事。”沈不言看向晾晒场中央那根最高的铁杆,“就像我现在能感觉到,1985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王丽华被吊在那根杆子上。她穿着红色的鞋,鞋跟勾在铁钩上,整个人悬空。凶手站在下面,看着她慢慢窒息。”
他的描述太具体,太生动。陈砺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年轻的女孩在半空中徒劳地挣扎,鞋子脱落,一只掉在地上,另一只……挂在了那里,一挂就是三十八年。
“为什么是红鞋?”陈砺问。
“因为红色醒目。”沈不言的声音里带着冷意,“凶手想让人看见。想让人知道,他在这里做了什么事。”
远处传来警笛声。两辆警车开进工业区,技术科的人到了。沈不言退到一旁,看着穿白大褂的技术员架起梯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红鞋取下来,装进透明的证物袋。
鞋底有磨损,内侧有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迹。
陈砺接了个电话,脸色越来越沉。挂断后,他走到沈不言身边:“王丽华的案卷调出来了。1985年10月15日失踪,十天后在纺织厂后山的树林里发现尸体——法医报告说她是窒息死亡,颈部有勒痕,但现场没有找到凶器和绳索。案子一直悬着。”
“后山?”沈不言敏锐地抓住关键词,“不是这里?”
“尸体发现地点不是这里。”陈砺说,“但死亡地点……可能不一样。”
技术员从梯子上下来,手里还拿着几个小证物袋。“陈哥,铁杆顶端有摩擦痕迹,还有一点织物纤维——像是绳子之类的东西磨出来的。另外,在杆子根部的地面,土壤样本里检测到高浓度的铁元素和……微量的磷。”
磷。尸骨分解后的产物。
沈不言突然转身,朝晾晒场边缘走去。那里有一排废弃的水泥池子,以前可能是用来漂洗染布的。池子已经干涸,底部积着黑色的淤泥和落叶。
他停在第三个池子旁边,蹲下身。
陈砺跟过去:“发现什么了?”
沈不言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指尖悬在水泥池边缘上方几厘米处,没有触碰。但陈砺看见,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这里……”沈不言的声音开始发飘,“有很多人。很多很多。”
“什么意思?”
“不止王丽华。”沈不言抬起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瞳孔的焦点涣散,“陈警官,我需要看所有失踪者的东西。李秀娟的,还有之前三个案子的。越快越好。”
他的状态明显不对。陈砺扶住他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你怎么了?”
“她们在叫我。”沈不言的呼吸变得急促,“声音太杂了……我分不清谁是谁……”
陈砺当机立断:“回局里。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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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物室在地下二层,温度比上面低好几度。惨白的日光灯管照亮一排排铁架子,上面整齐码放着编号的证物箱。
陈砺让管理员调出最近四起女性失踪案的所有物品。四个塑料整理箱摆在长条桌上。
“按规定,非技术人员不能触碰证物。”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看了沈不言一眼,眼神里带着怀疑。
“王局特批的。”陈砺亮出文件。
管理员嘟囔着走开了。门关上后,证物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沈不言站在桌前,看着那四个箱子。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那个红布包裹的木盒,打开。
里面不是陈砺想象中的法器或符咒,而是七枚铜钱。古旧的铜钱,用红绳串成一串,每一枚的字体和纹路都不太一样。沈不言把铜钱串绕在左手手腕上,然后看向陈砺。
“我需要你帮我记录。”他说,“我可能会说一些话,画一些东西。不管多奇怪,都记下来。”
陈砺点头,拿出笔记本和笔。
沈不言打开第一个箱子——李秀娟的物品。衣服、日用品、几本书。他没有碰那些,而是径直拿起那个装有红毛衣的证物袋,隔着塑料薄膜,把手按在第三颗扣子的位置。
闭上眼睛。
三秒钟后,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很轻微,但陈砺能看见他咬紧了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红……晾衣绳……妈妈……”沈不言的嘴唇里漏出几个破碎的词,“铁杆……很高……他在笑……”
陈砺快速记录。
突然,沈不言猛地睁开眼睛,呼吸粗重。他松开手,脸色发青:“下一个。”
第二个箱子,第二个失踪者,张雯。二十五岁,超市收银员,失踪于两周前。物品里有她的发卡——一个普通的黑色一字夹,上面镶着几颗假水钻。
沈不言拿起发卡,这次他没有闭眼,而是盯着它看。
然后,陈砺看见了他的瞳孔在变化——黑色部分似乎扩大了,几乎要吞没整个虹膜。沈不言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严重得多,发卡差点脱手。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身体向后踉跄,撞在铁架子上。架子上的证物箱哐当作响。
陈砺冲过去扶住他:“停下!”
但沈不言没有停。他用左手死死攥着那枚发卡,右手在桌上摸索。陈砺把笔递给他,他抓起笔,在本子上疯狂地画。
不是写字,是画符号。
第一个:一个倒三角形,尖端朝下,内部有几道交叉的线。
第二个:一条波浪线,起伏很大,像是剧烈波动的心电图。
第三个:一只眼睛。但那只眼睛没有瞳孔,只有眼眶,眼眶里画着一个更小的倒三角形。
画完这三个符号,沈不言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陈砺架住他,把他扶到椅子上。
“水……”沈不言虚弱地说。
陈砺从饮水机接了杯水递过去。沈不言的手还在抖,水洒出来一半。他喝了几口,呼吸才慢慢平复。
“那是什么?”陈砺指着笔记本上的三个符号。
沈不言摇头:“我不知道……是张雯‘给’我的。她在极度恐惧中看到的,或者……感受到的。”
陈砺盯着那只眼睛符号。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掏出手机,翻找相册。白银案卷宗的翻拍照片里,有一张是1994年第五起案件现场——一个老旧公厕的隔间墙壁上,有用指甲刻出来的涂鸦。
当时的技术分析认为那是受害者临死前的无意识划痕。但陈砺现在对比,那涂鸦的形状……
正是一只眼睛。眼眶里也有个小小的倒三角。
一模一样。
陈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他把手机屏幕转向沈不言:“你看这个。”
沈不言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白银案现场?”他问。
陈砺点头:“1994年,受害者杨小芳。她在墙上刻了这个,然后才被杀害。”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证物室的灯光惨白,照得他们的脸都没有血色。
沈不言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陈警官,我想我们之前的判断错了。”
“这几起新失踪案,不是模仿,也不是巧合。”
“她们都在同一个地方……被同一个人看着。”
“那个人……可能从1985年就开始杀人了。而且……他从来没有停止过。”
窗外,天又阴了下来。
远处传来闷雷声。
暴雨又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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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尾钩子:
陈砺把沈不言送回临时安排的宿舍后,独自回到办公室。他调出所有白银案现场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
在1998年第七起案件的现场照片里——一个废弃仓库的角落,墙上也有涂鸦。这次不是眼睛,而是一个倒三角形。
在2002年最后一起案件的现场照片里——一个出租屋的床头板背面,刻着一条波浪线。
三个符号,分散在白银案的不同现场,跨越十四年。
而今天,它们同时出现在张雯的发卡“共感”里。
陈砺打开电脑,进入内部系统,输入王丽华的名字。1985年的卷宗只有寥寥几页,现场照片是黑白的,很不清晰。
但他放大照片,仔细看尸体发现地点的那棵树——树干上,似乎有划痕。
他调整对比度,锐化图像。
树皮上,一个模糊的刻痕逐渐清晰。
那是一只眼睛的形状。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技术科打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
“陈哥,那只红鞋的化验结果……我们做了碳同位素测定。”
“鞋子本身是1980年代的产品,但上面的血迹……有两组DNA。”
“一组属于王丽华,1985年失踪。”
“另一组……属于李秀娟,三天前刚失踪。”
“而且李秀娟的血,是新鲜的。凝固时间不超过七十二小时。”
电话从陈砺手中滑落,听筒撞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忙音。
窗外的天空,一道闪电劈开乌云。
照亮了办公桌上摊开的照片里,那只刻在树皮上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它好像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