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陈砺盯着门口那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办公室的白炽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水珠从沈不言的额发滴落，滑过苍白的脸颊，在下巴处悬停片刻，终于“啪”地一声砸在磨石地板上。
那句话还在空气里回荡。
“……是不是还说了‘晾衣绳’？”
陈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桌面上，筒子楼现场的照片被窗缝漏进来的风吹起一角，露出李秀娟卧室墙壁上那四道狰狞的抓痕。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过“晾衣绳”。连执法记录仪的音频里都没有——当时耳鸣太严重，他根本没听清那女声后面几个模糊的音节。
“先进来。”陈砺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冷静。他起身，从墙角的铁柜里抽出一条干毛巾扔过去，“把门带上。”
沈不言接过毛巾，没有立刻擦头发。他关上门，动作很轻，然后走到办公桌前。他的目光没有看陈砺，而是落在那些照片上，一张一张，看得很仔细。
陈砺趁机打量他。太年轻了，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湿透的灰色夹克裹着单薄的身形，手腕从袖口露出来一截，骨节分明，皮肤白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但他站得很直，没有那种长期住院病人的萎靡感。
“你怎么知道？”陈砺开口。
沈不言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睛很黑，瞳孔深处有种奇异的专注，像是能穿透表象直接看到别的东西。“她告诉我的。”
“谁？”
“墙上那位。”沈不言的视线移向筒子楼卧室墙壁抓痕的特写照片，“她指甲里有红布纤维，对吗？从第三颗扣子上扯下来的。”
陈砺的后背窜过一阵寒意。证物袋里的纤维刚刚送检，结果还没出来。
“坐。”陈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沈不言坐下，把湿透的行李包放在脚边，红布包裹的方正物件露出一角。
“我需要看你的档案。”陈砺拉开抽屉，取出王局给的那份文件，“以及解释一下，三年前你为什么能画出白银案第三现场的平面图。”
沈不言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你们找到了那封信。”
“不只是找到。”陈砺把档案袋推过去，里面是复印件，“你标注的凶手站立点，和当年现场血迹分析报告完全吻合。但那些细节从未公开——连内部通报都没提过。”
“因为公开了会打草惊蛇。”沈不言的声音很平静，“当年你们怀疑是内部人员作案，所以只记录，不通报。”
陈砺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1988年9月7日，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纺织厂女工周小梅在女工宿舍305室遇害。”沈不言放下毛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他的手指修长，指尖有细微的茧子，像是长期握笔留下的。“凶手从背后捂住她的嘴，用裁布剪刀刺穿她的颈动脉。血喷在天花板上，形成扇形溅射。凶手站在床尾右侧，左脚踩到了掉在地上的搪瓷缸，缸子翻倒，水渍浸透了红砖地面。”
他的语速平稳，像在背诵课文，但每个细节都精准得可怕。
“现场被清理过，但凶手没注意到，周小梅临死前用指甲在床板底面划了三道痕。”沈不言抬起眼，“那是摩斯电码的SOS。她希望有人发现。”
办公室里只剩下雨声和空调的嗡鸣。
陈砺感到耳鸣又开始了，轻微的、持续的蜂鸣。他深吸一口气：“这些都是……‘她们’告诉你的？”
“周小梅说的。”沈不言纠正道，“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凶手把她的红毛衣撕坏了，第三颗扣子崩飞，滚到了床底下。她很难过，因为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件毛衣。”
荒谬。这一切都荒谬绝伦。
但陈砺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因为白银案第三现场的勘验报告里，确实记录了“床底发现一枚红色塑料纽扣，与受害者衣物不符，来源不明”。这条信息被封存，连他也是调阅绝密卷宗时才偶然看到。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见？”陈砺换了个问法。
“一直都能。”沈不言说，“只是小时候分不清哪些是活人在说话，哪些不是。七岁那年，我告诉幼儿园老师，教室墙角有个没头发的老爷爷一直在哭。老师把我妈叫来了。”
“后来呢？”
“后来我被诊断为‘儿童期幻想伴友’，接受心理治疗。”沈不言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治疗没用。声音一直都在，只是我学会了假装听不见。”
陈砺翻开沈不言的病历复印件。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记录：2021年10月至2023年8月。诊断：妄想型精神障碍，伴幻听症状。主治医师的评语写着：“患者坚称能与死者沟通，并展现出对未公开刑事案件细节的‘知识’，怀疑为高功能妄想，建议长期治疗。”
但那些“知识”，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寄那封信？”陈砺问。
“因为声音太吵了。”沈不言微微蹙眉，像是在回忆什么不舒服的事，“2021年秋天，白银案重启调查的消息公布后，那些声音……突然变得很响。周小梅，李菊花，杨小芳……她们十一个人，轮流在我脑子里说话。我试过吃药，但药物只能让我昏睡，醒过来声音还在。”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我画了图。我想，如果警察能抓住凶手，也许她们就能安静了。”
“结果呢？”
“信石沉大海。两个月后，我因为‘在公共场所发表扰乱社会秩序的言论’被强制送医。”沈不言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带着自嘲，“我在图书馆对着空气说话，被人举报了。”
陈砺沉默地翻看着病历。住院期间，沈不言有过三次自杀记录，都是药物过量。最近一次是去年三月，洗胃后抢救了六个小时。
“你现在还能听见吗？”陈砺问，“那些声音？”
沈不言看向窗外。雨势渐小，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把外面的世界分割成扭曲的碎片。“一直都能。只是现在……我学会了和它们共存。”
他从脚边的行李包里拿出那个红布包裹，放在桌上。布包不大，约莫一本书的尺寸。他解开系绳，掀开红布。
里面是一方木盒。深褐色，表面光滑，像是被人长期摩挲过。盒盖中央刻着一个符号：一个圆圈，内部是交错的线条，像是什么古老的图腾。
“这是什么？”陈砺问。
“我爷爷留下的。”沈不言没有打开盒子，“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决定不再逃避，就带着它。”
“逃避什么？”
“我的能力。我的责任。”沈不言的手指轻轻抚过木盒上的刻痕，“我们沈家……祖上是做‘那一行’的。到了我这一代，本来应该断了。但我出生那天，爷爷说我的八字太阴，是注定要吃这碗饭的。”
陈砺的理性思维在尖叫，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疯子的呓语。但那些精准的犯罪细节，那些未公开的信息，像一根根钉子，把他固守的世界观钉出了裂痕。
“筒子楼的案子。”陈砺把话题拉回来，“你说她提到了晾衣绳？”
沈不言点头。“李秀娟的声音很模糊，像隔着水。但我听清了几句：‘红衣服……第三个扣子……晾衣绳会断……他会把我挂在上面……’”
“挂？像晾衣服那样？”
“我不知道。”沈不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她的记忆是碎片，情绪很强烈——恐惧，还有……一种奇怪的期待。”
“期待？”
“像是她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沈不言抬起眼，“陈警官，李秀娟失踪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她家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红色的，和衣服有关的。”
陈砺想起那件暗红色毛衣。第三颗松脱的扣子。
还有，李秀娟的邻居提到，这姑娘最近“神神叨叨”的，老说梦见她妈——她母亲十年前在纺织厂工伤去世，据说死的时候……穿的就是红工作服。
“她母亲是纺织厂女工，十年前死于机械事故。”陈砺说，“卷宗里写，她被卷入纺纱机，尸体……很不完整。”
沈不言的脸色变了。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十年前？纺织厂？”他的声音发紧，“具体日期？还有，她母亲叫什么名字？”
陈砺迅速调出档案库。“赵美兰，2013年11月7日。怎么？”
沈不言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嘴唇无声地翕动。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晃动。
“周小梅……1988年第一个受害者，也是纺织厂女工。”
“赵美兰……2013年死于纺织厂事故。”
“李秀娟……赵美兰的女儿，2023年在纺织厂家属区失踪。”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更沉一分。
“陈警官，”沈不言盯着他，“纺织厂的旧址……或者家属区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曾经有过……晾衣场？很大的那种，用来晾染好的布匹？”
陈砺的记忆被触动了。城西老工业区改造规划图在他脑子里闪过——纺织厂旧址东侧，确实有一片废弃的晾晒场，立着几十根生锈的铁杆子。老工人都叫它“晾布林”。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里挂满了染好的红布，随风飘扬，远远看去像一片血海。
“有。”陈砺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但那里二十年前就废弃了。”
沈不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节奏很奇怪，三短三长三短。
摩斯电码的SOS。
“带我去。”他说，“现在就去。如果我的感觉没错……李秀娟可能还活着，但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乌云散开，一道惨白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办公室的墙上，正好映在那张筒子楼抓痕照片上。
四道抓痕，在光里显得格外狰狞。
像是某种求救信号。
像是某种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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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结尾钩子：
两人驱车赶往城西废弃晾晒场的路上，陈砺接到技术科电话。
“陈哥，筒子楼墙皮纤维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技术员的声音透着困惑，“确实是红色棉质纤维，但……成分很奇怪。我们对比了数据库，这种染色工艺和棉纱规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纺织厂出口产品的标准。”
“说人话。”
“就是……这种布，现在早就停产了。李秀娟那件红毛衣是网购的现代产品，成分根本对不上。”技术员顿了顿，“还有，我们在纤维上检测到了微量的……人体组织。不属于李秀娟。”
“属于谁？”
“数据库比对需要时间，但血型是O型阴性，很罕见。”技术员压低声音，“陈哥，这种血型……十年前纺织厂工伤案死者赵美兰，就是O型阴性。”
电话挂断时，陈砺从后视镜里看见沈不言正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年轻人的侧脸在午后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苍白。
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陈警官，你相信吗？有些地方……是会‘记住’的。”
“记住每一次死亡，每一次痛苦。然后，在特定的时间……把它们‘回放’出来。”
车驶入老工业区。远处，几十根生锈的铁杆子像墓碑一样林立。
最中间的那根铁杆顶端，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红色的，在风里轻轻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