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宏的手自石缝中缓缓抽出那柄寻常铁剑,剑身沾染的晨露与水汽,在渐起的天光下泛着凛凛寒光。他不再望向那艘悬挂蓝灯笼的诱饵乌篷船,目光如电,迅疾扫过码头西侧那片荒废已久的栈桥。
苏慕烟静立其侧,气息绵长平稳,纤纤玉指已然扣住袖中暗藏的银针机括。
“需得分头行事。”苻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向东,制造混乱,引开追兵视线。我自水路潜行南下。”
苏慕烟身形未动,只凝声问道:“南岸十里外,那座废弃的望江渔村?”
“以此为记。”苻宏颔首,“若闻三声鸦鸣,便是汇合之号。倘若……倘若一炷香内未有回应,便各自隐匿行踪,不可再行联络,以免相互牵累。”
她闻言,自怀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暗青的蜡丸,递到苻宏手中。“此乃我移花宫秘制的‘青烟引’,内藏特殊烟料。若遇生死大险,捏碎此丸,三刻之内,我必循烟赶来。”
苻宏接过,入手只觉微凉,他郑重将其塞入怀中贴肉收藏之处。二人相视,再无多余言语。这一眼之中,没有生离死别的悲戚,亦无半分迟疑不定,唯有历经磨难淬炼出的绝对信任与默契。
下一瞬,苏慕烟身形骤动,如乳燕投林,翩然跃出石柱遮蔽。素手扬处,两点寒星疾射而出,破空无声,直取两名正四下张望的青龙会哨探咽喉要穴。那二人尚未不及反应,便已闷声倒地。
“苻宏在此!”她清叱一声,声如凤鸣,瞬间压过码头喧嚣,清晰地传遍周遭。
话音未落,她足下一点,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踏着系船的缆桩与货箱,几个起落间,便向着码头东侧那座已然半塌的旧断桥疾掠而去。
一直暗中窥伺的三名秘魔门好手立时如影随形,刀光闪烁,紧追不舍。青龙会人马亦被惊动,十数道身影迅速沿岸包抄,意图合围。
高台之上,萧逐鹿凭栏而立,手中那柄漆黑折扇轻轻合拢,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并未急于下令全力围杀,只是冷眼旁观苏慕烟奔逃的路线,眸中闪过一丝洞察世情的了然。
就在所有追兵注意力被苏慕烟完全吸引的刹那,苻宏动了。
他身形陡然压低,如狸猫般贴着石柱阴影边缘,悄无声息地滑至废弃栈桥之下。
桥下阴暗潮湿,腐朽的木板布满滑腻青苔,几根断裂的浮桩半沉半浮于浑浊江水中,随波晃动。
他迅速脱下粗布外袍,奋力塞入一道宽阔的桥板裂缝之中,只余贴身短褐与长裤。
随即以齿咬住铁剑剑脊,双手运劲,抓住桥底一根粗壮横梁,身体缓缓下滑,没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
寒意瞬间侵肌蚀骨,直透脏腑。他强运内息,屏住呼吸,仅留鼻尖微露水面,借着一块漂浮的朽木残骸遮掩,顺着江流悄然向南漂去。
水流推动着他缓缓远离杀机四伏的渡口。身后码头上,喊杀声、兵刃交击声骤然爆发。
断桥之上,苏慕烟已被三名秘魔门高手呈品字形围住。
一人使动双刀,刀光如雪,左右翻飞夹击;一人挥舞沉重链锤,呼呼风响,封锁其退路;第三人则隐于战圈之外,双掌微提,掌心隐隐有黑气缭绕,显然是在蓄势待发,等待雷霆一击。
苏慕烟身形飘忽,如风中柳絮,旋身间避过凌厉刀锋,袖中连珠箭发,数点寒星逼得链锤手回防自保。
足尖在断桥残破的栏杆上轻轻一点,娇躯腾空翻跃,竟险之又险地踏过对方横扫而来的刀背,借力向后飘落。落地之时,她故意脚步一个踉跄,气息微乱,似是内力不继,已然力竭。
“拿下她!休要走了正主!”那蓄势的秘魔门首领见状大吼。
使双刀与链锤的二人精神一振,再度猛扑而上。苏慕烟挥袖再射一针,却被链锤手觑准来势,以精钢锁链巧妙一缠,竟卷住了她的手腕。她顺势向前一扯,借力前冲,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如毒蛇吐信,直划向对手咽喉。
那人骇然急退,颈侧仍被凌厉的匕风划开一道血痕,鲜血直流。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猛然将身上那件灰色外袍甩出,袍角精准地勾住断桥边缘一根突出的铁钩,整件衣物顿时悬挂半空,在江风中摇曳不定,远远望去,恰似有人失足坠桥,仅凭衣物悬吊挣扎。
而其真人,却已趁此机会,矮身疾滚,没入断桥之下的浓重阴影之中。她足尖连点水下不易察觉的石墩,如履平地,身影几个闪烁,便已悄无声息地潜至对岸,迅速没入那片茂密的芦苇荡中。
高台上,萧逐鹿凝目望着那件悬挂于栏杆上随风摇摆的外袍,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嘲弄:“虚张声势。以此女展露的轻功身法,断不可能如此不济,失足坠江。”
身旁随从低声请示:“公子,可要立刻派人搜索对岸密林?”
“不必多此一举。”萧逐鹿折扇轻挥,断然否决,“逃便逃了,无妨。我们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位。传令下去,严密封锁南岸所有大小渡口,所有船只,无我手令,一概不得离岸!”
传令兵躬身领命,快步奔下高台。萧逐鹿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去,仿佛眼前这场风波,早已在其算计之中。
此刻,江心之上,苻宏顺流而下,冰冷的江水几乎将他的四肢冻得麻木。他全凭一股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强撑,控制着呼吸的节奏,每一分力气都用来维持心神清明,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刺骨寒意。
那柄铁剑始终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与寒冷而显得苍白无比,却不曾有一刻放松。
前方江面逐渐开阔,水势稍缓。一艘满载河沙的旧船正缓缓驶离岸边。船上不见船工身影,唯有几只麻雀在船舷之上跳跃啄食。船尾拖着一条不起眼的细绳,末端系着一块用于标记航道的浮木。
苻宏心中默算着距离,待那运沙船与自己平行交错之际,猛地于水中双腿发力一蹬,身形如鱼雷般自浮木后方窜出,右手疾探,一把抓住船尾那根绳索。他借着水流的推送之力,勉力攀上湿滑的船沿,一个翻滚,终是落在了空旷的甲板之上。
他伏在冰冷的船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湿透的衣物紧贴肌肤,江风一吹,寒意更胜水中数倍。他艰难地抬手,探入怀中,确认那枚“青烟引”蜡丸安然无恙,复又握紧手边的铁剑,这才缓缓撑坐起身。
回头望去,码头方向火光仍未完全熄灭,断桥附近,隐约可见兵丁举着火把来回巡查。秘魔门的人似乎正在打捞那件悬挂的外袍,试图确认是否真有尸身。
而青龙会的人则严密把守着各条陆路通道,对每一个意图南下的行人进行着严苛的盘查。
苻宏勉力站起,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船舱,亟需寻一处避风干燥的角落,哪怕只容片刻喘息。刚迈出两步,脚尖似是踢到一物。
他低头看去,乃是一块半旧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第五泊位补给”几字。翻过背面,则有墨迹似乎未干透的记号——一个简略的箭头指向南方,旁边赫然画着一只形态生动的乌鸦。
他盯着那只乌鸦图案,目光微凝。沉吟片刻,他伸手将木牌拾起,翻转后,塞入了船舱门板的缝隙之内,使其上那“第五泊位”字样朝外。
恰在此时,江风送来几声断续的鸦鸣。
第一声,自北岸林间响起,略显突兀。
第二声,稍近了些,似在江面盘旋。
第三声,已然清晰,仿佛就在头顶不远。
苻宏蓦然抬头,但见三只羽翼漆黑的乌鸦,正自北岸振翅而起,掠过浑浊的江面,义无反顾地向着南方苍茫的天际飞去。
他不再犹豫,迅速解开湿透的上衣,拧出冰凉的江水,随即盘膝于甲板坐下,五心向天,默运玄功,试图驱散体内寒意。那柄饱经磨难、看似寻常的铁剑,则被他横放于双膝之上,剑刃朝外,在愈发明亮的晨光中,映出一片森寒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