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御书房的灯还亮着。
萧寂珩坐在紫檀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奏折已经堆成了小山。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陛下,”贴身太监赵德全小心翼翼地提醒,“丑时了,该歇了。”
“嗯。”萧寂珩应了一声,却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案角那个暗格上。手抬了抬,又放下。最终还是打开暗格,取出那封泛黄的信。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信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墨迹有些晕开。他不用看都能背出上面的每一个字:
“……孙女以为,若沈家愿倾力相助,他日七皇子必成大器。此人虽处境艰难,然胸怀韬略,心有黎民,非池中之物……”
非池中之物。
当年她写这封信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个“非池中之物”的皇子,会与她离心至此?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萧寂珩皱眉:“谁?”
“臣妾参见陛下。”清冷的女声在殿外响起。
是沈清菡。
萧寂珩怔了怔,将信塞回暗格,才道:“进来。”
殿门推开,沈清菡独自一人走进来。她没穿宫装,只披了件深青色斗篷,帽兜已经放下,乌发松松绾着,脸上脂粉未施,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这么晚了,皇后怎么来了?”萧寂珩问。
“听说陛下还在批折子,臣妾炖了参汤送来。”沈清菡从提盒里取出一个青瓷盅,放在案上,“陛下龙体要紧。”
参汤还冒着热气,香气飘散开来。
萧寂珩看着她熟练地盛汤,忽然问:“皇后对朕,就只剩下这些了吗?送汤、劝歇,像任何一个嫔妃都会做的事。”
沈清菡手顿了顿,随即继续盛汤:“臣妾是皇后,这是本分。”
“本分。”萧寂珩重复这个词,语气有些嘲弄,“那当年在古寺,你给朕送粗茶淡饭,也是本分?”
沈清菡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那时不是本分,”沈清菡将汤碗推到他面前,“是臣妾自己愿意。”
萧寂珩看着她,许久,才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汤是温的,不烫不凉,刚刚好。
就像曾经的她,永远妥帖,永远周到。
“淑妃的事,朕听说了。”他放下碗,“你处置得很好。”
沈清菡垂眸:“陛下不怪臣妾封禁怡和宫?”
“她自作自受。”萧寂珩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皇后,后宫之事,不宜闹得太大。前朝……已经不太平了。”
沈清菡抬起眼:“是因为柳文渊的漕粮案吗?”
萧寂珩眼神一厉:“皇后消息很灵通。”
“有些事,很难不知道”沈清菡语气平静,“臣妾毕竟是皇后,总有些旧相识。”
“旧相识……”萧寂珩手指敲着桌面,“是啊,沈家在前朝的‘旧相识’,确实不少。多到让朕有时候觉得,这龙椅坐得,不那么安稳。”
这话很重。
沈清菡却笑了:“陛下是在忌惮沈家吗?”
直白得让人心惊。
萧寂珩看着她,烛光下,她的笑容很淡,却带着某种锐利的东西。
“皇后觉得,朕该忌惮吗?”
“该。”沈清菡答得毫不犹豫,“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忌惮权臣。沈家的权势,确实太大了。”
萧寂珩没料到她如此坦率,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但陛下忘了,”沈清菡继续道,“沈家若真有异心,当年就不会扶您登基。先帝那么多皇子,比您得势的有,比您有母族支持的有,沈家为什么选您?”
为什么?
因为她在古寺里遇见他,因为她说“此人有明君之相”,因为沈家信她。
“因为陛下那时,还没有被权力蒙住眼睛。”沈清菡替他回答了,“因为陛下那时,还记得什么是‘黎民’,什么是‘社稷’。”
萧寂珩心头一震。
“现在呢?”他听见自己问,“现在朕的眼睛,被蒙住了吗?”
沈清菡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悲哀,有失望,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决绝。
“陛下,”她轻声说,“柳文渊贪墨漕粮八十万两,证据确凿。这八十万两,是江南百姓的口粮,是边疆将士的军饷。陛下若为了制衡沈家而纵容贪腐,这江山,还能坐稳几年?”
萧寂珩猛地站起身:“你这是在教训朕?”
“臣妾不敢。”沈清菡也站起来,却毫无惧色,“臣妾只是在提醒陛下,当年在古寺,陛下曾对臣妾说过什么。”
“你说,‘若得江山,必以百姓为重,以法度为先。’”
“你说,‘绝不做昏聩之君。’”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他心里。
萧寂珩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够了!”他低吼,“沈清菡,你是不是以为,朕真的不敢动沈家?”
沈清菡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凄凉。
“陛下当然敢。”她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家若真有罪,陛下尽管处置。但若沈家无罪呢?”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襟。
说完,她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参汤要凉了,陛下趁热喝。臣妾告退。”
她转身,斗篷扬起一道弧线。
沈清菡停步,没有回头。
“当年那封信,”萧寂珩声音有些哑,“你写给镇国公举荐朕的那封信……朕还留着。”
沈清菡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留着做什么呢?”她轻声问,“陛下不是已经不需要了吗?”
不需要她的举荐,不需要沈家的扶持,不需要……曾经的誓言。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萧寂珩站在原地,看着重新关上的殿门,许久没有动。
案上的参汤,彻底凉了。
凤仪宫。
沈清菡回到寝殿时,锦书已经等得焦急。
“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去御书房了?万一陛下……”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沈清菡解下斗篷,“至少现在不会。”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空中繁星点点,与古寺那夜的星空,并无不同。
“锦书,”她忽然问,“你说,人心为什么会变?”
锦书愣了愣:“奴婢……不知道。”
“本宫也不知道。”沈清菡看着星空,“但本宫知道,变了的心,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凉了的参汤,再热,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娘娘,寒墨大人那边有消息。”锦书低声禀报,“柳文渊知道宫里的事后,已经在暗中联络朝中官员,准备反扑。”
“反扑?”沈清菡转身,“怎么反扑?”
“弹劾沈家。”锦书递上一份名单,“这是寒墨大人查到的,明日早朝会联名上奏的官员名单。罪名是……沈家拥兵自重,干涉朝政。”
沈清菡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十几个名字,大多是柳文渊的党羽,也有几个是真正忌惮沈家的清流。
“看来,柳家要狗急跳墙了。”她将名单放在烛火上烧了,“也好。本宫正愁没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娘娘打算怎么做?”
“等。”沈清菡看着纸灰飘落,“等明日早朝,看陛下如何决断。”
若是他还要保柳家……
那她就真的,再无顾忌了。
同一夜,怡和宫。
柳书瑶也没睡。
她坐在黑暗中,手里捏着一封信,父亲柳文渊刚送来的密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明日早朝定乾坤。瑶儿,成败在此一举。”
成败在此一举。
柳书瑶握紧信纸,眼中闪过狠戾。
沈清菡,明日之后,看你还怎么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