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晏盯着那碗糙米粥,灰落在碗沿,像一层薄霜。她没碰,只用指甲在墙缝划了一道痕。这是和赵虎约好的记号——信已送出,等回音。
她靠墙坐着,眼睛闭着,耳朵却竖着。牢里每一声响动都得听清楚。脚步声几点几分,开锁几次,饭送了几个时辰,她心里都有数。这不是闲着数蚂蚁,是算命。她的命,赵虎的命,还有陈伯的命,全在这几条线里连着。
早上第三声梆子敲过,赵虎那边传来三下轻叩。苏清晏睁眼。三下,是“已传”。她松了口气,但没笑。这种事,笑出来的人活不到第二天。
她开始想陈伯能不能接住这封信。老头六十多了,走路慢,话也少,可他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她爹被押出府那天,陈伯跪在雪地里三个时辰,就为了求兵部一个文书放行。没人理他,他也不走,最后是被人拖走的。这样的人,不会丢下她不管。
但她也知道,陈伯太老实。老实人办大事,容易栽在小地方。
城南豆腐铺后巷,黄昏。李四蹲在墙角抽烟,烟头一明一暗。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手心全是汗。他不是不怕,是弟弟在衙门当差役,要是出事,全家都得完。可苏清晏说了,只要这封信送到,翻案之后,她能让弟弟调去外省任职,换个活路。
一辆驴车路过,挡了一下视线。李四抬头,看见陈伯来了。老头穿件旧灰袍,帽子压得很低,走得急,鞋底沾了泥。
两人没说话,李四把油纸包塞过去,转身就走。陈伯没打开看,直接揣进怀里,快步往巷口走。
刚拐出去,两个人迎面站定。黑衣,短打,腰间有硬物凸起。其中一个伸手就掏他胸口。
陈伯反应很快,立刻后退一步:“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那人冷笑,“沈家丫头让你拿的东西,能不看看?”
陈伯脸色变了。他想跑,另一个从后面扑上来,一把将他按在墙上。油纸包被抢走,展开。五条疑点写得清清楚楚,字迹工整。
“通敌信笔迹不符?”那人念了一句,“呵,小姑娘还挺能编。”
另一人撕了布片,火折一点,烧成灰,随手一扬。
陈伯吼了一声,冲上去抓人。那人反手一肘砸在他后颈,老头闷哼一声,瘫在地上。两人对视一眼,架起他就走,消失在对面窄门里。
天牢内,清晨。
苏清晏醒来时,李四没来送饭。换了个生面孔,端着一碗稀得照出人影的粥,放在门口就走。她没动那碗,只盯着地面看了半晌。
不对劲。
李四每天准时,哪怕晚一刻钟她都会察觉。现在人换了,饭也凉了。她抬手,在墙上敲了三下。
隔壁静了很久。
然后传来两下叩击。
两下,是“事败”。
她手指顿住,慢慢收回,贴在腿侧。呼吸没乱,心跳也没快。只是眼睛黑了一瞬,像灯灭了又亮。
她低头看自己手。指甲有点长了,边缘磨得发白。她用右手拇指蹭了蹭食指尖,那里还有一点炭灰残留——那是昨天写布片时蹭上的。
现在那张布片没了。证据链断了。外面没人知道她在牢里做了什么。没人会来救她。
她靠回墙角,闭上眼。
脑子里过了一遍《大胤律》里的条款。诬告反坐,程序违法,证人回避……这些词一个个冒出来,像钉子,一根根钉进太阳穴。
她不能指望别人了。
赵虎那边传来一声轻咳。她睁开眼,对着墙缝说:“他们动手了。”
“嗯。”赵虎声音压得很低,“李四没出现,我猜他也完了。”
“你信里写的那些,他们都知道了。”
“我知道。”
“他们会查是谁写的。”
“那就让他们查。我认。”
苏清晏沉默几秒:“你不该认。你一认,我就没了退路。”
“那你有别的办法?”
“有。”
“说。”
“我不靠他们查,我让他们自己漏。”
赵虎没吭声。过了会儿才问:“怎么漏?”
“他们烧了字条,说明怕内容曝光。怕,就代表心虚。心虚的人,一定会做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派人来问话,试探口风。比如突然加强看守,或者假意示好。”
“你是说,等着他们露马脚?”
“不是等。”她说,“是引。”
赵虎哼了一声:“你胆子真大。”
“我不是胆大。”她淡淡道,“我是没得选。”
她站起来,走到铁栏边,伸手摸了摸栏杆。锈得很厉害,一碰就掉渣。她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抹在栏杆底部,留下一个湿印。这是新的记号——接下来的话,不能说出口。
她回到角落坐下,开始背书。
“凡鞫狱,当先究证佐之实……”
“若官吏受赃枉法,加等论罪……”
“证人与本案有亲故者,须回避……”
一条条背下去,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她在练嘴。下一波交锋,不会是偷偷摸摸递纸条,而是面对面的对质。她得准备好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能错。
赵虎听着,忽然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天天背这个?”
“差不多。”
“难怪你能活到现在。”
中午,牢门响了一下。不是开锁,是外面有人走动。苏清晏没抬头,继续背。脚步停在她门前,站了几息,又走了。
她知道是谁。
是狱丞的人。已经在盯她了。
下午,饭又送来一次。这次是热的,还多了半个馒头。她没碰,只看着那馒头。新规矩来了:示好,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她冷笑一声,把馒头推到一边。
晚上,她睡得很浅。耳朵一直醒着。半夜,隔壁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墙。她没出声,只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到了一块碎瓷片——那是昨天吃饭时悄悄藏下的。
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规则就还没输。
清晨,梆子声再响。
她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看墙上的湿印。干了。她用手指重新蘸了点口水,在原位又涂了一次。
这是给赵虎的信号:我还清醒,别慌。
她盘膝坐好,继续背:“凡断罪,必取供招与证佐相参……”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
一个穿青袍的男人站在外面,脸熟。她是见过的,狱丞的副手,姓王。
“苏清晏。”他开口,“大人请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