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欢聚过后就是离别。在一段短暂的欢聚过后,墨自杨再次迎来了人生中最沉重的离别。寻梅雄落因为想念年幼的三胞胎儿子而匆匆告辞。所以说的是她与张果老的离别。
张果老骑着天,他那头“小毛驴”早就西游去了;墨自杨与崔不来骑着地,相连骑着墨自杨的肩;大团和小圆自己跑。
走过一山又一水。
墨自杨一直没有勇气掉头。张果老说:
“怎么就变得婆婆妈妈了?”
墨自杨一笑:“在水云阔的操作下,乌云图娅已有一位神行汗宝的死党混进水晶宫,她会定期将您的消息传送到小般若庵——不出意外的话她与一秋池将成为您与李腾空的随行亲信。”
“你在监视我?”
“这么说也行,所以请您好自为之。”
“哈哈,保证还小墨一个完美无缺的张果老。”
“日已西斜,就此别过?”
“日已西斜,就此别过。”
“老爹保重。”
“小墨再见。”
在分别的一刹,老迈的相连竟然奋勇一跃,飞进了张果老的怀里。换在平时它会摔死。大团和小圆一阵吠,像鼓舞打气,也当作动物间的亲密告别。墨自杨扬鞭奋蹄,纵声咏吟: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地也舍不得天,将不舍化作狂奔,好让内心的感情化作风,随天而去。只是苦了大团和小圆,追得丢了魂。
夜半的小般若潭,瀑布的声音最响亮,但让壶臼山显得更加静寂。墨自杨定定地躺在潭面上,仰望明月,手中握着孔雀钗。
她再一次进入了冥想之中。
也可以说她意欲凭借丰富的想象力,臆造一段寒卉的离奇人生,但其间的逻辑是合理的,有利于捕捉到自己想要的灵感,进而破获寒卉留下的谜题。崔不来也出现了,他站在瀑布顶端喊:
“小墨,小墨,我睡不着。”
“那就下来玩水。”
谢天谢地,难得开恩。崔不来狂喜,顺着瀑布就跳了下来。不是被瀑布冲着走,而是贴着瀑布滑行,这一手轻功放在这么一个小孩子身上,怕是能与同年的易枝芽一拼高下。墨自杨说:
“玩自己的,别影响我。”
“我做题,有时候想多了反而做不出来。”崔不来游到墨自杨身边,说着就钻进水底。但一转眼就被揪了出来:
“从今儿起,每天搜索潭底半个时辰,一粒沙子都不能放过。有稍稍可疑的东西,统统捞上来。”
“遵命。”这恐怕是崔不来接受到的最爽功课了,“在娶老婆之前,我保证再挖一个同样大的潭中潭出来。”
“为什么是娶老婆之前?”
“果老说,老婆是最亲的人,陪伴一辈子的人,强于父母兄弟。到时我怕抽不出时间来。”
“你信了?”
“要是不信,我怕他不会再背着您给我开小灶了。”
“你说漏嘴了。”
“不。反正他走了,就算藏着掖着也吃不到小灶了。”
从第一天起,两个人就在尽力习惯着没有张果老的日子,尽管从表面上看生活习惯一点没变,一样简单而不枯燥。他们用最肤浅的镇静来拥抱对方的近似于不安的心情。
情怀仍在。时光漫流。
直到端午那天,壶臼山间传来了驼铃声。有人随着驼铃声的节拍,唱着朴素而高亢的沙漠之歌。墨自杨说:
“半刻钟之内把饭吃了。”
午饭罕有的丰盛。有鱼,崔不来养的,也是亲自动手做的,啥调味没有,绝对的清蒸;有鸡,墨自杨照着崔狗儿的秘技焖的,土质虽不同,但也万里飘香;还有烤五谷杂粮,烤的技艺是易枝芽带来的;还有一道清鲜下火的蛏干汤,蛏干是寻梅雄落送的。
崔不来说:“这不便宜牙齿了吗?这么多好东西。”
墨自杨说:“快点吃。”
“怎么了小墨?”
“快点吃。”
崔不来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但也不敢再问,埋头吃了起来。时间紧,先吃荤的。墨自杨也吃,边吃边说:
“这真是一个令人欣喜的误算。”
崔不来不解:“误算怎么还能欣喜呢?”
“反义,就像你使性子的时候总会嘀咕一些反义的好话。”
“那就是说您失算了?”
“嗯。”
“失算什么了?”
“吃你的,大口吃。”
崔不来一听,索性扔掉筷子,手抓最痛快。墨自杨又说:
“都是你的。吃剩了的打包,装进行囊。再将出行需要的东西装上。”墨自杨说着给崔不来打了一碗汤。
崔不来一听,双手不由定了定,但很快又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不过速度明显减慢,主要体现在牙齿上,不咬了。墨自杨又说:
“然后躲到虎穴去。接下来有一场仗,如果小墨打赢了,你就回来;但如果输了,你就直接赶往梅花码头。”
崔不来说:“我忘路了。”
“别跟我开玩笑,你的记忆本身就是一条大路。”
“为什么不能开玩笑?”崔不来张开油乎乎的嘴巴笑了,他笑着说:“跟着您这么久,您就不能跟我开一次玩笑?”
“不能。”
“方才您说的那些话不是玩笑?”
“不是。”
崔不来继续笑,但笑成了哭。他哭着说:“听小墨的。”
又说:“您再吃点儿,多吃一口多一分气力。”
墨自杨为他擦眼泪:“别那么悲观,你家小墨打仗从没输过。”
“听说过。但既然没输过,为什么要我做逃兵?”
“没有人能做到永远天下无敌。”
堆集了三五天不散的阴云压得天气又闷又湿,这让崔不来吃得满头大汗,分不清泪水。吃完他说:
“您一人收拾吗?”
墨自杨说:“好好打你的包。”
“打完包,剩下的您一人收拾吗?”
“嗯。”
“大团小圆跟着走吗?”
“不跟着你叫什么贴身保镖?”
崔不来转身回房。很快又背着行李回到石桌前。泪痕已干。墨自杨牵过他,往门外走去:
“好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崔不来埋着头:“您以前从不夸我,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漂不漂亮。”
“但我也从不跟你说谎。”
门槛处,崔不来驻足:“既然敌人那么强大,咱为什么不一起走呢?或者干脆就在山里头躲猫猫,气死他们。这是咱家的地盘。”
“就因为是咱家的地盘,所以我不能当逃兵。”
“您刚说没有人能做到永远天下无敌。”
“听到歌声了吗?”
“听到啦。”
“这是敌人在下战书,光明正大地下,咱一逃,便丢了气节。”
“气节比命重要吗?”
“这方面的课程不都是果老在教你吗?”
“小墨一定能赢,一会儿见。”崔不来说着往山上飞奔而去。片刻间又传来他的声音:“大团,回家将我的弹弓拿来。”
大团闻声急刹,漂移转向,再而豹子似的冲回小般若庵。小圆则放缓脚步,忽而盯着崔不来的去向,忽而回头望。
云又往下沉了一沉,困住了壶臼山的顶峰。但天色的昏暗程度不但没有因此而加重,反而有了些红光。可见云的背后有人在搞鬼。墨自杨回到院坝,动手收拾卫生。
说来也巧,当她完成最后一样家务的时候,大门口出现了三匹骆驼。话说从大西北赶骆驼来到大东南,不是傻,就是嚣张。但来人说这是诚意,因为有一匹骆驼是空着的,也就是专门给墨自杨准备的。要这么说就有些浪漫了。
小般若庵门外的空地上。水七戈说:
“久闻小墨大名,今日得见,七戈八鹫幸甚。”
墨自杨说:“屋里喝茶?”
“屋里喝茶。”
“请。”
“请。”
院坝石桌。墨自杨沏茶:“土制山茶,请将就。”
七戈八鹫细品,而后表示:“别有一番韵味。”
“喝不惯就说喝不惯。寒舍也有天然的冰泉。”
“也尝一尝。”
“地上任一冰臼里的水都是,请自便。”墨自杨从石桌的石头抽屉里扔出了一个葫芦瓢。
七戈八鹫不由皱眉,但仍旧各自来了一瓢。水七戈问:
“小墨一人独居于此?”
墨自杨笑:“都是明白人,尊驾何必惺惺作态?”
水七戈窘然一笑,避开墨自杨的眼光,转而对水八鹫说:“都是一家人,八弟不妨与小墨直接说明来意。”
水八鹫起身,再退后几步,深鞠一躬:“吾兄弟二人谨代表水晶全体族员诚挚拜请小墨出任五禽宫第一军师。”
“你们明知我不会答应,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一切皆有可能。换在云阔秋池联姻之前,有谁敢想腾空果老能与我水晶宫合作呢?”
“都是明白人,也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墨自杨笑,云淡风轻,“他们是为救死扶伤而去的。”
“我水晶宫的宗旨就是救死扶伤,包括拯救这个貌似强盛实则风雨飘摇的国度。可谓志同道合。也正因如此才会走到一起。”
“二位一路走来,所到之处可见大唐社稷安居乐业?”
“有更进步的安居乐业在等着我们。”
“本人脑力有限,想象不到。恕难从命。”
“大业若成,你就是新时代第一国师。人活在世,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兑现一个非凡的意义吗?”
“我虽做不到视功名如粪土,但也提不起任何兴趣。”
“小墨不该与果老背道而驰,有负二位情同父女的美名。”
“什么美不美名的,我俩本就是父女。再说白一点,我老爹是冲着李腾空去的,他俩的友谊才具美名。但也不能排除还有别的因素——北天慈南仲逊,左腾空右果老,大唐医界四杰难得一聚,英雄相惜,与我这个女儿无关。希望二位不要得寸进尺。”
“水晶宫实是求贤若渴,请小墨三思。”
“也请尊驾莫再强人所难。”
“最后一个理由。水云阔也算是上清派的一份子,说明四季歌与水晶宫之间实在有太多的难以割舍的牵连。小墨不该负此厚缘。”
墨自杨喝茶,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本人不讲人情。”
水八鹫看向水七戈。水七戈说:
“七戈八鹫从不做无用功。”
“尊驾在威胁我?”
“以事论事而已。”
“小墨不才,望另请高明。”
“非小墨不可。”
“尊驾苦苦相逼,就不怕适得其反?”
“请具体一点说话。”
“尊驾就不怕我气急败坏之下将果老也喊回来?若然如此,腾空道人一定也跟着跑。届时您会两手空空。”
“你做不到。”
“尊驾想绑了我?”
“说绑,虽然难听一点,但也差不多这个意思。总而言之,你自此将失去人生自由。”
“牛不知力大,人不知己过。尊驾还多了一样。”
“不知好歹是吗?”水七戈没有停顿,紧跟着又说:“但你始终拥有自我纠错的机会,一旦自我纠错,便成人上人。如果给这个机会设置一个期限,那就是一辈子。望小墨珍惜。”
“我若是能被诱惑所诱惑,就不会来到这里了。小般若庵永远是我的家——其实二位心里有数,方能拿定我不会弃家而逃。”
“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吧。你我都是武学尖子,有幸相见,若不切磋一番,实在对不起江湖。”
“你不是我的对手。”
“在水某人眼里,武学有高低,但无寡众之分——假若一个天下无敌的高手败于多人围攻之下,那也只能说这个高手徒有虚名,因为不懂战略。我兄弟二人将会联手讨教小墨的高招。”
“尊驾想说什么?”
“你输定了。”
“好一个强横的蛮不讲理。”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个公平的擂台,也如这个岌岌可危的世道一样,胜者为王,王者说话。”
“尊驾今儿总算说出了一句人话。”
“在小墨面前,我们已经足够收敛了。”
山上突然传来了惨烈的野猫嘶叫,一大群野猫打架的声音,必须分出死活的声音,这要是放在三更半夜里来玩,孤魂野鬼也会被吓到。七戈八鹫的脸色紧了几分,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是哪个。
只有墨自杨知道这是来自崔不来的表演。小孩子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心态的轻松,以及对亲人的关切。
日头终于突破了阴云的包围圈,但手脚还是被紧紧缠着不放,阳光挣扎着,忽明忽暗,如风中飘摇不定的烛火。
墨自杨向门外走去。她可不想因为打架而损害了家,哪怕是一块小碗。她往小般若庵右侧的一块平草地走去。临时决定的,因为隐匿于虎穴中的崔不来正好可以看到这个地方。
果然,野猫嘶叫变成了一阵清脆的鸟鸣声,百鸟争鸣的那种。口技风格的大转变让七戈八鹫止不住东张西觑。崔不来还有一招更绝的,估计等一下就会使出来。先看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