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荷花池。
御花园荷花池的荷叶已经亭亭如盖,粉白的荷苞从绿叶间探出头。皇后下旨,邀各宫嫔妃午后赏荷。
这日天气晴好,日头却不毒。池边水榭里摆了几张竹椅,案几上放着冰镇酸梅汤和各色果子。低位嫔妃们三三两两结伴,有的倚着栏杆喂鱼,有的在池边采莲蓬。
大皇子萧明逸也来了。
这孩子堪堪两岁,是已故李贵人所出。李贵人产后血崩而亡,大皇子便养在丽嫔身边。今日丽嫔身子不适,就让乳母带着他来园子里玩。
承煜生得玉雪可爱,穿一身杏黄小袍,手里捏着个布老虎,摇摇晃晃地在水榭边看锦鲤。
妃嫔们看了都心生喜爱,却不敢靠近,她们怕这孩子出事,自己担待不起。
“大殿下,慢些走。”乳母张嬷嬷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柳书瑶到得晚。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云锦宫装,发髻简单,只簪了支白玉簪,看起来竟有几分清减。见到沈清菡,她规规矩矩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淑妃来了。”沈清菡坐在水榭主位,手里端着酸梅汤,“坐吧。”
柳书瑶在下首坐下,目光扫过池边玩耍的大皇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贤妃刘氏坐在沈清菡身侧,手里正缝制一个驱蚊香囊。她抬头看了柳书瑶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
赏荷进行得平淡。
嫔妃们说些闲话,尝尝果子,夸夸荷花。大皇子玩累了,被张嬷嬷抱到水榭里歇息,坐在小凳上吃莲子糕。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开始西斜。
柳书瑶忽然起身:“皇后娘娘,臣妾想去池那边看看那株并蒂莲,听闻开得极好。”
沈清菡点头:“去吧。”
柳书瑶带着春杏往池东走去。那边有条窄窄的石板路,贴着池边,通向一处更僻静的观景台。
经过大皇子身边时,柳书瑶脚步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个小荷包,递给承煜:“大殿下,这是桂花糖,可甜了。”
承煜睁着大眼睛看她,没接。
张嬷嬷连忙道:“谢淑妃娘娘,大殿下还小,不能吃太多糖。”
“一块而已。”柳书瑶笑着,将荷包放在承煜坐的小凳旁,“等会儿让嬷嬷给你。”
她说完,继续往前走。
贤妃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手中的针线慢了下来,看向皇后沈清菡,却见沈清菡并不着急,所以贤妃也放下心来。
寒墨在宫女和太监里安插了几个暗卫,具体是哪些沈清菡也不知道,但她的暗卫已经知晓淑妃的动机,他们会处理好的,所以沈清菡很悠哉的喝酸梅汤并看好戏。
又过了一刻钟。
池东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是落水声,
“救命!淑妃娘娘落水了!”
水榭里顿时乱了。
嫔妃们纷纷起身张望,只见池东水面扑腾着人影,春杏在岸上急得直跳脚:“快救人!娘娘不会水!”
几个太监慌忙跑过去。
沈清菡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
大皇子还坐在小凳上,张嬷嬷紧紧护在旁边。其他嫔妃都在水榭里,无人离开。
贤妃忽然低声道:“娘娘,大殿下刚才坐的位置……离池边太近了。”
沈清菡点了点头,表示在她控制的范围。
她看向承煜,孩子正茫然地看着乱哄哄的人群,小手还捏着那个布老虎。而他坐的小凳,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水榭栏杆边,栏杆外就是荷花池。
若是刚才落水的是大皇子……
“锦书,”沈清菡声音平静,“去请太医。贤妃,你照顾大殿下,带他回丽嫔住处。”
“是。”
贤妃立刻上前,从张嬷嬷手中接过承煜,将他抱离栏杆边。
这时,池东那边传来喧哗。太监们已经将柳书瑶救上岸,她浑身湿透,发髻散乱,正伏在岸边咳嗽。
沈清菡走过去。
柳书瑶抬起头,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娘娘……臣妾脚下滑了……”
“可伤着了?”沈清菡问。
“没、没有……”柳书瑶说着,忽然看向水榭方向,脸色一变,“大殿下呢?大殿下没事吧?”
“大殿下很好,已经回慈宁宫了。”沈清菡看着她,“淑妃怎么突然关心起大殿下了?”
柳书瑶一噎,随即哭道:“臣妾是担心……臣妾落水的地方离水榭不远,怕吓着孩子……”
春杏也跪下来:“皇后娘娘明鉴,我家娘娘真是脚滑了。那石板路长了青苔,可滑了……”
沈清菡没说话,走到柳书瑶落水的地方。
石板路确实湿滑,长了薄薄一层青苔。但奇怪的是,青苔上有两道明显的划痕,像是有人故意用鞋底蹭出来的。
她蹲下身,指尖摸了摸划痕。
很新。
“淑妃今日穿的什么鞋?”沈清菡起身问。
柳书瑶下意识缩了缩脚。她穿的是双软底绣鞋,鞋底绣着莲花纹。
“锦书,”沈清菡吩咐,“去把淑妃的鞋拿来。”
“娘娘!”柳书瑶急了,“臣妾的鞋湿了,已经让春杏收起来了……”
“湿了正好,”沈清菡淡淡道,“本宫看看,什么样的鞋底,能在青苔上蹭出这么深的痕迹。”
空气瞬间凝固。
嫔妃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
春杏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柳书瑶咬紧嘴唇,忽然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娘娘!娘娘!”春杏扑过去。
沈清菡冷眼看着,对太医道:“给淑妃看看。”
太医上前诊脉,片刻后回禀:“娘娘,淑妃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那就抬回怡和宫,好生休养。”沈清菡转身,“今日赏荷就到这儿,都散了吧。”
嫔妃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退下。
等人走光了,沈清菡才独自站在池边。
夕阳将池水染成金红色,荷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锦书走过来,低声道:“娘娘,查过了。淑妃的鞋底确实有青苔,但……那两道划痕太整齐了,不像是滑倒时留下的。”
沈清菡点头。
她早就猜到了。
柳书瑶今日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落水,而是大皇子。她故意在池边制造混乱,引开众人注意,同时让同伙,很可能是那个藏在暗处的太监,趁机将大皇子推入水中。
到时,皇后主持的赏荷宴上皇子落水,无论是不是皇后指使,她都难辞其咎。若是大皇子有个三长两短……
好毒的心计。
可惜,柳书瑶不知道,沈清菡早就防着她这一手。
“寒墨在哪里?”沈清菡问。
“在暗处。”锦书道,“淑妃落水时,寒墨大人看见有个小太监悄悄往水榭挪,已经把人扣下了。”
“带过来。”
片刻后,一个瘦小太监被押到沈清菡面前。他吓得浑身发抖,跪地磕头:“皇后娘娘饶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是淑妃娘娘让奴才……让奴才趁乱把大殿下往池边引,奴才不敢害殿下啊!”
“淑妃许了你什么好处?”
“二、二百两银子,还说事后调奴才去怡和宫当差……”
沈清菡冷笑:“二百两,买一条皇子的命。淑妃可真大方。”
小太监磕头如捣蒜。
“押下去,关起来。”沈清菡摆手,“别让他死了,留着有用。”
“是。”
小太监被拖走。
锦书问:“娘娘,现在去怡和宫吗?”
“不去。”沈清菡看着池面,“让她先慌着。等她自己露出更多马脚。”
她转身,正要离开,忽然看见池边石缝里卡着个东西。
是个小荷包,正是柳书瑶给大殿下的那个。
沈清菡捡起荷包,打开。里面确实是桂花糖,但糖块中间,嵌着几颗极小的珍珠。
她捻起一颗珍珠,在夕阳下细看。
珍珠光滑圆润,是上品。但奇怪的是,每颗珍珠中间都有个极小的孔。
贤妃走过来,接过珍珠闻了闻,脸色变了:“娘娘,这珍珠泡过药。”
“什么药?”
“醉鱼草汁。”贤妃声音发紧,“少量无毒,但若被幼儿误吞,会腹痛呕吐。若是体弱的孩子……”
会要命。
沈清菡握紧荷包,指节发白。
好一个柳书瑶。一计不成,还有后手。就算大皇子没落水,吃了这糖,一样会出事。
“锦书,”她声音冰冷,“把这个收好。连同那个小太监,一起看管起来。”
“是。”
回到凤仪宫时,天已擦黑。
沈清菡刚进殿,就看见暗卫寒墨站在阴影里。
“娘娘,周文礼开口了。”
沈清菡精神一振:“说。”
“柳文渊的账册确实在他手里。他藏了三年,是因为柳文渊答应保他儿子前程。”寒墨递上一本泛黄的册子,“但柳文渊后来想灭口,他逃了,儿子却死在流放路上。如今他恨柳家入骨,愿意作证。”
沈清菡翻开账册。上面一笔笔记录着漕粮贪墨的明细,时间、数量、经手人,清清楚楚。
最后一页,还有柳文渊的亲笔签名。
铁证。
“好。”她合上册子,“先别动,等时机。”
寒墨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柳书瑶今日落水,并非意外。”
沈清菡挑眉:“哦?”
“属下看见,她走向池边时,脚下确实滑了一下,但本来能站稳。”寒墨声音平静,“是有人用石子打了她的膝窝。”
“谁?”
“属下。”寒墨道,“她既想演落水,属下就帮她演得更真些。”
沈清菡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做得好。”她将账册收好,“让她自食其果,总比害了别人强。”
寒墨躬身,退入阴影。
殿内烛火摇曳。
沈清菡坐在案前,看着那本账册,又看看那个装了毒珍珠的荷包。
柳家父女,一个在前朝贪墨,一个在后宫害人。
这盘棋,多落子才能见真章。
怡和宫。
柳书瑶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深夜。
春杏守在床边,见她睁眼,忙道:“娘娘,您醒了。”
“怎么样?”柳书瑶坐起身,眼中毫无病态,“大皇子那边?”
春杏脸色发白:“没、没成……小顺子被皇后扣下了。还有那个荷包,也不见了。”
柳书瑶脸色骤变:“废物!”
“娘娘,现在怎么办?皇后会不会……”
“慌什么?”柳书瑶咬牙,“小顺子不知道荷包的事。至于落水……本宫就是脚滑了,谁能证明是假的?”
她下床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
计划失败,还折了个人。但她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
“给父亲传信,”她冷声道,“就说宫里情况有变,让他早做准备。”
“是。”
“还有,对外称,我病了。”
“是。”
春杏退下后,柳书瑶独自站在窗前。
月光洒在她脸上,照出一片阴冷。
沈清菡……
这次算你运气好。
但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