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
御花园曲江池畔,春水初涨,嫩柳垂丝。池边设了长案,铺着青布,摆满时令瓜果和简单糕点,皇后懿旨,今日祓禊宴不拘礼节,各宫可携自制吃食同乐。
贤妃刘氏来得最早。她穿了身淡青襦裙,发髻只簪了支木簪,手里提个竹篮,篮里装着十几个兰草香囊。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她将竹篮奉上,“这是臣妾用园中兰草、艾叶新制的香囊,今日祓禊,正好应景。”
沈清菡今日也打扮素雅,一身天水碧宫装,乌发松松绾了个单髻。她拿起一个香囊闻了闻,笑道:“妹妹有心了。这香气清雅,比内务府制的那些浓香舒服。”
“娘娘喜欢就好。”贤妃说着,又从篮底取出个小瓷罐,“这是薄荷膏,春日蚊虫多,抹在手腕脚踝能防叮咬。”
两人正说着,低位嫔妃们也三三两两到了。
容贵人穿了身鹅黄衣裙,手里捧着个食盒:“皇后娘娘,贤妃姐姐,这是嫔妾家乡的桃花糕,用今春新摘的桃花瓣做的,你们尝尝。”
张才人提着一篮杏花:“嫔妾采了些杏花,一会儿编花环玩。”
周美人捧着几枝新柳:“插柳避邪,讨个吉利。”
一时间池边热闹起来。嫔妃们年纪都不大,大多十六七岁,平日拘在宫里,难得有这样松快的场合,都露出少女本性。有的蹲在池边洗手祓禊,有的结伴采花编环,笑声清脆。
沈清菡与贤妃也走到池边,依古礼掬水净手。
“民间上巳,还有曲水流觞的习俗。”贤妃轻声说,“可惜宫里规矩多,不然咱们也效仿一回,定有趣得紧。”
“来日方长。”沈清菡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等……”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通报声:
“陛下驾到,淑妃娘娘到,”
笑声戛然而止。
嫔妃们迅速整理衣襟,退到一旁垂首肃立。
萧寂珩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柳书瑶。
柳书瑶今日的打扮可谓精心,一身海棠红绣金线牡丹宫装,发髻高耸,插了整套珍珠头面,额心还贴了金箔花钿。她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容贵人的大上一倍,漆面描金,华贵非常。
“臣妾参见陛下。”沈清菡领着众人行礼。
“平身。”萧寂珩目光扫过池边,“皇后今日设宴,倒是热闹。”
“上巳祓禊是古礼,臣妾想着让姐妹们松散一日。”沈清菡起身,神色如常。
柳书瑶上前一步,将食盒放在长案最中央:“臣妾也带了点心,是御膳房王师傅新研制的百花酥,用了玫瑰、桂花、茉莉等十二种花料,请陛下和娘娘尝尝。”
她说着,亲自打开食盒。里面点心果然精巧,做成各色花朵形状,香气扑鼻。
萧寂珩拿起一块,尝了尝:“不错。”
柳书瑶脸上绽开笑容,眼波流转看向皇帝:“陛下喜欢就好。王师傅说了,若是陛下爱吃,他再研究些新花样……”
“淑妃,”沈清菡忽然开口,“你的《女诫》《内训》,抄完了吗?”
柳书瑶笑容一僵。
“回娘娘……还差两遍。”她低下头,声音委屈,“臣妾日夜在抄,不敢懈怠。”
“既然还没抄完,怎么出来了?”沈清菡语气平静,“本宫记得,说的是‘何时抄完,何时解禁’。”
柳书瑶咬唇,看向萧寂珩:“陛下……今日上巳,臣妾想着也该出来祓禊祈福,这才……”
萧寂珩放下点心,看了沈清菡一眼。
空气瞬间凝滞。
低位嫔妃们大气不敢出,贤妃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容贵人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许久,萧寂珩才淡淡道:“既然出来了,就一起吧。抄书的事,晚两日也无妨。”
柳书瑶眼睛一亮:“谢陛下!”
沈清菡没再说话,转身走回池边。
祓禊宴继续,但气氛已变。嫔妃们不敢再嬉笑,只默默洗手、采花。柳书瑶却像是故意炫耀,一直跟在萧寂珩身边,一会儿递帕子,一会儿指池中的锦鲤,娇声软语。
萧寂珩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不时飘向沈清菡。
沈清菡正与贤妃站在一株桃树下,低声说着什么。春风拂过,吹落几片花瓣,落在她发间、肩头。她伸手拂去花瓣,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柔和。
萧寂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巳节,他们也在京郊踏青。那时她还是少女,穿着浅粉衣裙,在桃树下回头对他笑,说:“殿下,桃花落在你肩上了。”
那时他伸手拂去花瓣,指尖触到她的脸颊,两人都红了脸。
“陛下?”柳书瑶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您看那对鸳鸯,多好看。”
萧寂珩回过神,看了眼池中鸳鸯,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朕还有折子要批。”他转身,“你们玩吧。”
“陛下……”柳书瑶想跟上去。
“你留下,陪皇后。”萧寂珩丢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柳书瑶僵在原地。
沈清菡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兰草香囊:“淑妃也洗洗手吧,祓禊祈福。”
那语气温和,却像一记耳光。
柳书瑶接过香囊,指尖用力到发白。
萧寂珩一走,气氛又轻松了些。
贤妃提议:“不如咱们来编花环吧?编好了互相赠送,也是上巳习俗。”
嫔妃们纷纷响应。容贵人手巧,很快编好一个桃花环,送给沈清菡:“娘娘戴上定好看。”
沈清菡含笑接过,戴在发间。粉色桃花映着天水碧衣裳,确实添了几分娇艳。
柳书瑶冷眼看着,忽然也摘了几枝花,笨手笨脚地编起来。她从小娇生惯养,哪会这个?编了几次都散了,气得将花枝扔在地上。
贤妃走过去,捡起花枝:“淑妃姐姐,我教你。”
“不用!”柳书瑶转身就走,“本宫乏了,回宫!”
她带着宫女怒气冲冲地离开。
等人走远,容贵人才小声说:“淑妃娘娘今日……真是来者不善。”
“由她去。”沈清菡摘下发间花环,递给锦书,“你们继续玩,本宫去那边走走。”
她沿着曲江池缓步而行,贤妃默契地跟上。
两人走到池边一处僻静水榭,四周垂柳掩映。
“东西带来了?”沈清菡低声问。
贤妃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兰草叶片,与香囊里的兰草一模一样,只是叶片背面,用极细的笔写了蝇头小字。
“寒墨大人昨夜送来的。”贤妃将布包递给沈清菡,“周文礼那边有进展了。他虽不肯开口,但寒墨大人发现他藏了一本账册,埋在庄子后院的槐树下。”
沈清菡展开兰草叶片,借着柳枝缝隙透下的光细看。
字迹极小,却清晰:“账册残缺,但有三笔大账对不上,合计纹银八十万两。其中一笔走的是‘永丰号’,疑似柳文渊外室所开。”
八十万两。
沈清菡眼神一冷。江南漕运一年税收也不过三百万两,柳文渊三年就贪了八十万?
“让寒墨继续查永丰号。”她将叶片重新包好,藏入袖中,“另外,想办法让周文礼开口。他若怕死,就告诉他,柳文渊已经派人盯上那个庄子了。”
贤妃一惊:“柳家发现他了?”
“未必,但可以让他‘以为’发现了。”沈清菡看向池面,“人到了绝境,才知道该往哪边靠。”
贤妃点头:“臣妾明白。”
两人正要离开水榭,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柳书瑶的宫女春杏,正和一个小太监在假山后低声交谈。
“……娘娘说了,让你盯着凤仪宫那边,有什么动静立刻报。”
“可皇后娘娘宫里的锦书姑姑管得严,不好盯啊……”
“笨!不盯凤仪宫,盯进出的人也行。比如贤妃娘娘,她今日不是和皇后单独说话了?说了什么?”
沈清菡与贤妃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到水榭深处。
等春杏和小太监走远,贤妃才轻声道:“淑妃这是要在各宫安插眼线了。”
“意料之中。”沈清菡整理了下衣袖,“你回宫后,把今日跟来的宫女太监都筛一遍。有可疑的,不动声色地调去外围。”
“是。”
两人走出水榭,回到池边。嫔妃们已经编好了花环,互相赠送,笑语嫣然。
沈清菡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感慨。
这些姑娘们,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才十七。若在宫外,正是踏青春游、无忧无虑的年纪。可在这深宫里,却要早早学会争宠、算计、提防。
“娘娘,”张才人跑过来,手里拿着个新编的柳环,“这个送给您。我娘说,上巳戴柳环,一年无病无灾。”
沈清菡接过柳环,戴在腕上:“谢谢。”
“娘娘客气了。”容贵人笑得天真,“嫔妾入宫晚,什么都不懂,多亏娘娘和贤妃姐姐照拂。”
沈清菡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问:“容贵人,你想家吗?”
容贵人一愣,眼圈微微红了:“想……想我娘做的青团,想我妹妹……”
她没说完,低下头。
沈清菡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时,锦书走过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娘娘,边关送来的。”
沈清菡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束晒干的艾草,用红绳扎着。艾草下面压着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
“边疆安好,将士们采艾辟邪。姐勿念,云泽”
字迹刚劲,是弟弟沈云泽的笔迹。
沈清菡握紧艾草,眼中闪过暖意。
边疆此刻,应该也在过上巳吧。将士们采艾草、佩兰草,祈求战事平息,平安归家。
而她在这深宫里,也在打另一场仗。
一场不能输的仗。
“锦书,”她收起锦盒,“把这些艾草分给各宫,就说边疆将士的心意,祈求后宫安宁。”
“是。”
夕阳西下,祓禊宴散。
嫔妃们各自回宫,沈清菡站在池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贤妃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娘娘,起风了,回宫吧。”
沈清菡点头,转身时,腕上的柳环滑落,掉进池中。
柳环在水面打了个旋,缓缓沉没。
她看着那圈涟漪,忽然想起民间那句俗语:
上巳柳环沉,心事不可闻。
是夜,怡和宫。
柳书瑶对着铜镜卸妆,春杏在一旁禀报:
“娘娘,小顺子说,今日皇后和贤妃在水榭待了一炷香时间,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内容。但贤妃好像给了皇后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没看清,用布包着,很小。”
柳书瑶放下玉梳,冷笑:“果然,贤妃已经彻底投靠皇后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父亲那边有回信吗?”
“有了。”春杏递上一封信,“老爷说,漕运案陛下暂时压下了,但皇后不会罢休。让娘娘在宫里务必小心,尤其……要防着贤妃。”
“防?”柳书瑶撕碎信纸,扔进香炉,“本宫不仅要防,还要让她知道,跟错主子的下场。”
火苗窜起,吞噬纸屑。
“春杏,你说皇后残害皇嗣是什么罪。”柳书瑶话语平淡,却眼藏杀机,“我记得大皇子也有将近两岁了吧。”
春杏知道,这是砍头的大罪,但她哪里敢说,只能慌忙跪下“奴婢不知,但这绝对是死罪,娘娘,您要三思啊”,亲蚕礼的茜草就是她托人去找的,她怕淑妃这次又叫她去。
她们不知道的是,夏日渐临蚊虫增多,这场对话被窗外除虫的宫女听到了。
当晚这件事就传到了凤仪宫。
窗外月色清明。
一场暗斗,悄然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