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王继恩等人离去的背影,杨震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青崖山的鬼哭仿佛就在眼前,那句“贾相要杀您”更如冰锥刺骨。半晌,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安的情绪,转身回府。
杨震把自己锁在书房,依旧坐立难安。白日里对着满架书籍,思绪却总飘向窗外;夜里躺在榻上,耳畔似有冤魂啼哭,搅得他彻夜难眠。他几次想换上便服出府,哪怕去酒肆茶楼坐一坐,听听市井闲话,也能稍解郁气,却都被老管事拦下。
“侯爷,皇城司的人这几日在府外盯得紧呢。”老管事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前日有个送菜的小哥多望了门内两眼,就被他们带去驿馆盘问了半个时辰。您此刻出去,怕是要落人口实。”
杨震忍不住厉喝一声,一拳砸在廊柱上。他戎马半生,何曾受过这等憋屈?那日傍晚,他实在按捺不住,换了身粗布短打,打算从后门溜出去透透气。刚走到角门,就见两个身着皂衣的汉子斜倚在对面墙根,眼神时不时瞟向这边。
杨震知道,他们是皇城司的察子。
他心头一凛,忙缩了回去,后背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冷汗。他这才明白,皇帝已对他起了疑心,自己名义上是“留府自省”,实则与软禁无异。
回到书房,烛火摇曳,映得满室寂寥。杨震随手抽出一本《孙子兵法》,目光落在“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几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震只觉眼皮发沉,他不由得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这时,一件带着暖意的棉衣轻轻披在了他肩上。杨震回头,见妻子史氏正站在身后,脸上带着几分忧色。
史氏出身官宦之家,性子沉静,此刻也不多言,只默默为他续了杯热茶,将茶盏推到他手边。
夫妻二人相伴多年,早已无需多语,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意。
杨震握住她微凉的手,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史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却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官人,夜深了。”杨震强颜一笑,史氏会意,转身悄无声息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倦意如潮水般涌来,杨震伏在桌案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他被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山野里,到处都是尸体,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他提着偃月刀,一步步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黏腻湿滑。
忽然,一具尸体猛地睁开眼,正是王二牛,他脊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死死抓住杨震的脚踝,哀嚎:“侯爷,小人死得冤啊!”
“滚!”杨震怒喝一声,挥刀去砍,却发现刀身变得沉重无比。转头一看,周围的尸体都站了起来,个个面目狰狞,朝着他围拢过来。为首的那人,颈骨断裂,脑袋歪在一边。他张开嘴,声音嘶哑得如鹤唳:“杨贼,还我命来!”
“魔障!皆是魔障!”杨震双目赤红,他嘶吼着,眼看那些冤魂就要扑到眼前,他奋力挥舞起偃月刀,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
“嗬……嗬……原来是一场梦,吓死本侯了……”
冷汗浸透了里衣,心跳得如同擂鼓。
窗外已泛起微光,天快亮了。
次日一早,杨震在府中踱步,走到前院时,见老管事正指挥仆役打扫落叶。
他心烦意乱,索性推开侧门,在府外那条僻静的巷子里来回走着。这巷子一头连着侯府,另一头通向太平坊的后巷,平日里鲜少有人经过。
正走着,忽见巷口走来一个道人。那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头戴逍遥巾,手里拄着根桃木拐杖,见到杨震,停下脚步,拱手作揖:“我看施主眉宇间似有郁结,贫道略通卜卦之术,可为施主解一解?”杨震本不信这些,但连日来的烦心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此刻见这道人仙风道骨,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就有劳道长了。”
道人取出三枚铜钱,递到杨震手中:“施主且静心,默念所求之事,掷于地上即可。”
杨震依言而行,将铜钱掷在青石板上。道人俯身细看,眉头渐渐皱起,又让他掷了两次,脸色愈发凝重。
“如何?”杨震心头一紧。
道人抚着胡须,沉吟片刻,缓缓道:“施主此卦,乃凶卦。卦象显示,施主命里犯木,近日恐有祸事缠身。”他抬眼看向杨震,眼神郑重,“贫道劝施主一句,这几日务必远离姓名中带‘木’之人,否则恐有血光之灾。”
杨震心头剧震。犯木?远离带木之人?他猛地想起青崖山的密林,想起那些惨死的兵卒和民夫,难道其中真有什么关联?
回到府中,杨震立刻把下人们叫到面前,脸色阴沉地道:“从今日起,府中上下,凡见姓名中带‘木’字者,不论访客、商贩,还是走街串巷的,一律轰走!若有擅闯者,不必通报,就地格杀!”下人虽觉诧异,却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下。
杨震正欲回书房,却见一名负责打探消息的护卫匆匆走来,神色犹豫,似有话要说。
“何事?”杨震沉声问道。
护卫咬咬牙,躬身道:“侯爷,卑职按您的吩咐,去查当日救下世子的那姑娘的来历,如今……如今有了消息。”
“说。”
“那姑娘姓唐,叫唐琳,是唐门六娘子,军器监主簿唐宝熊的女儿。”护卫声音发颤,“唐字虽不带木,可这‘琳’字,不止一个木,还是双木……”
“双木”二字入耳,杨震如遭雷击,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唐琳?那个救了他儿子杨稷的小娘子,竟然名字里带双木?
她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杨稷遇险之地?她救杨稷,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若她真是冲自己来的,以她能救下杨稷的身手,恐怕绝非寻常女子。
护卫见他神色变幻不定,吓得大气不敢出。
杨震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按剑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沉吟片刻,对护卫吩咐:“此事不必声张,世子若问起,只说还未查到。”
“是。”护卫应声退下。
护卫退下后,杨震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墙角那株老树出神。
这个唐琳,莫不是自己命中的劫数?
他想起儿子杨稷提起那位救命恩人时,言语间满是感激。可在这波谲云诡的皇城,和善的面具下,往往藏着最锋利的刀。
“唐琳……”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乍现,“我倒要亲自会会你,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话音刚落,眼神一凛,“何人在外窥视?出来!”
“爹爹,是我。”廊下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杨稷。他凑到父亲面前,挤眉弄眼道:“方才的话我都听见啦!唐姐姐救了我,您快想招把人请来,我得好好谢人家才行。”
杨震先是一怔,随即俯身摸了摸儿子的头,打趣道:“毛躁小子,倒学会偷听了。谢恩不急,先安分些待着,此事我自有计较,少不了让你见着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