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
贤妃的住处与别处不同。
跨进景仁宫的宫门,没有寻常宫殿的奢华堆砌,迎面是一道青砖影壁,壁上爬着绿油油的藤萝。绕过影壁,庭院豁然开朗,没有名贵花卉,没有奇石假山,只有几畦整齐的药圃。
药圃分作四块,用竹篱笆细细隔开。最左边一畦种着薄荷,碧绿的叶片在春日阳光下泛着油光,风一吹,清凉的气息就弥漫开来。挨着薄荷的是艾草,已经抽了嫩芽,灰绿色的叶子毛茸茸的。右边两畦,一畦开着小白花的金银花,一畦是刚冒头的紫苏。
两个小宫女正蹲在药圃边,一人拿着小铲松土,一人提着木桶浇水。贤妃刘氏站在一旁,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药典,轻声讲解:
“薄荷喜阳,但不能直晒太久。艾草耐旱,水浇多了反而烂根。你们看这片叶子发黄,就是水多了,”
“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守门的小太监匆匆来报。
贤妃抬头,果然看见沈清菡带着锦书走进院子。她今日没穿繁复的宫装,只一身月白绣竹纹的常服,发髻上簪了支简单的白玉簪,看起来像是随意散步至此。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贤妃放下药典,上前行礼。
“妹妹免礼。”沈清菡扶起她,目光扫过庭院,“本宫听说你在宫里开了药圃,特来看看。果然……别致。”
贤妃微笑:“臣妾闲来无事,种些草药,也算不荒废家学。”
她引着沈清菡走到廊下,那里摆着一张竹制小几,几上放着茶具和几样点心。两人在藤椅上坐下。
“这是臣妾用薄荷、金银花、甘草调制的凉茶,春日里喝着清火。”贤妃亲手斟茶,“还有这绿豆糕,是臣妾家乡的做法,加了薄荷汁,娘娘尝尝。”
沈清菡接过茶杯,浅啜一口。茶汤清冽,带着薄荷的凉意和金银花的甘甜,确实解渴。
“妹妹好手艺。”她放下茶杯,看向药圃,“这些草药,除了泡茶,还能做什么?”
“用处可多了。”贤妃眼睛微亮,起身走到药圃边,摘了几片薄荷叶,“薄荷可以制香囊,夏日佩戴能防暑避秽。艾草晒干了能灸,也能做驱蚊香。金银花晒干泡茶,清热解毒。紫苏能解鱼蟹毒,做菜时放几片,还能提鲜。”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素白香囊:“这是臣妾前几日做的驱蚊香囊,里头装了艾叶、薄荷、陈皮。娘娘若不嫌弃,可以挂在寝殿里。”
沈清菡接过香囊,凑到鼻尖闻了闻。草药香清雅不刺鼻,确实比宫中常用的熏香舒服。
“妹妹费心了。”她将香囊递给锦书收好,“本宫今日来,还有一事。”
贤妃神色一肃:“娘娘请讲。”
沈清菡看着贤妃侍弄草药,忽然轻声道:“妹妹,你父亲当年救我母亲的事,沈家一直记得。”
贤妃抬头,眼中泛起暖意:“家父常说,医者救命是本分。能帮到夫人,是刘家的荣幸。”
“所以本宫入宫后,第一个找的就是你。”沈清菡握住她的手,“这深宫里,本宫能信的,不多。”
“亲蚕礼上,多谢妹妹出手。”沈清菡看着她,“若非你扶那一下,淑妃当真撞上来,虽说不至于受伤,但到底不吉。”
贤妃垂眸:“臣妾只是顺势而为。淑妃那日……确实莽撞了。”
“莽撞?”沈清菡轻笑,“她是有备而来。本宫那身亲蚕礼服,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云锦,若被香囊里的染料污了,当场无法更换,便是对蚕神不敬的大罪。”
贤妃倒抽一口凉气:“香囊里有染料?”
“锦书。”沈清菡示意。
锦书从怀中取出那个香囊,正是柳书瑶当日“不慎”脱手那个。她用小刀划开香囊,倒出里面的东西。
除了晒干的桑叶、艾草,还有一小包红色粉末。
贤妃捻起一点粉末,在指尖搓了搓,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变了:“这是……茜草粉,遇水即染,颜色鲜红难褪。”
“不错。”沈清菡端起茶杯,神色平静,“她算准了本宫会在祭坛前亲手接香囊,也算准了若是推拒,便显得本宫小气。无论接与不接,只要香囊沾了凤服,这亲蚕礼,本宫就输了。”
贤妃放下粉末,手心沁出冷汗。
她以为柳书瑶只是想让皇后当众出丑,没想到……
“那日若非妹妹反应快,本宫虽能避开香囊,却避不开她那一撞。”沈清菡看着贤妃,“说起来,妹妹怎么知道她要撞上来?”
贤妃沉默片刻,低声道:“臣妾……看见淑妃的脚了。”
“脚?”
“上祭坛时,淑妃穿的是一双软底绣鞋。”贤妃回忆着,“软底鞋在石阶上本就不稳,可她在滑倒前,左脚脚尖是故意往外撇的,那不是失足,是蓄力前扑的姿势。臣妾父亲教过臣妾一些医理,说人若要故意摔倒,身体会先做预备动作。”
沈清菡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观察入微,心思缜密。这个贤妃,比她想象的还要有用。
“妹妹好眼力。”她放下茶杯,“不过,你当众扶了淑妃,等于站到了她的对立面。以柳书瑶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
贤妃笑了笑,那笑容温婉,却带着几分坚韧:“臣妾既然选择了依附娘娘,便早想到了这一天。况且……”
她看向药圃,声音轻柔:“臣妾虽然只会侍弄草药,但草药用好了,也能救人,也能……防人。”
沈清菡挑眉:“哦?”
贤妃起身,走到药圃最角落的一畦地,那里种着几株不起眼的绿色植物,叶片狭长,开着小白花。
“这是醉鱼草。”贤妃摘下一片叶子,“叶片捣碎汁液有微毒,少量能止痒,过量则会让人皮肤红肿、头晕目眩。臣妾在宫里种这个,本是为了防蚊虫,但若有人想害臣妾……”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沈清菡走到她身边,看着那几株醉鱼草,忽然笑了。
“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润物无声’。”她转头看向贤妃,“妹妹这份本事,不该埋没在这小小药圃里。”
贤妃一怔:“娘娘的意思是?”
“宫中妃嫔常有头疼脑热,太医又不能时时进宫。”沈清菡缓步走回廊下,“本宫想请妹妹闲暇时,为各宫姐妹看看小病,调养身体。一来是姐妹情深,二来……也能让妹妹多走动走动。”
多走动,才能多听、多看。
贤妃立刻明白过来,躬身道:“臣妾谨遵娘娘懿旨。”
“不必多礼。”沈清菡扶起她,“本宫这儿有些上好的莲子,晚些让锦书送过来。你熬些莲子羹,也给自己补补身子。”
“谢娘娘。”
又闲谈了几句,沈清菡便起身告辞。
贤妃送到宫门口,看着皇后仪驾远去,才缓缓转身。
贴身宫女小桃凑过来,小声问:“娘娘,皇后娘娘这是……要重用您了?”
贤妃看着庭院里的药圃,许久,才轻声道:“不是重用,是结盟。”
她走回廊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薄荷茶,一饮而尽。
茶凉了,心却热了。
“小桃,去把西厢房收拾出来。”她吩咐道,“以后那里,就是咱们的‘小医馆’了。”
“娘娘真要给各宫看病啊?”小桃有些担心,“万一治不好……”
“治不好,就实话实说,请太医。”贤妃放下茶杯,眼中闪过智慧的光,“但若是能治好的小病,便是人情。这宫里,人情可比金银贵重。”
她走到药圃边,俯身摘了几片薄荷叶,放在掌心。
绿叶清凉,脉络清晰。
就像这后宫的路,看似错综复杂,但只要找准了方向,就能走出一条生路。
而皇后,就是那个方向。
凤仪宫。
沈清菡回到宫中,锦书一边为她更衣,一边笑道:“贤妃娘娘真是个妙人儿。奴婢还以为她只会种草药呢,没想到心思也细。”
“她若真是个只会种草的,本宫也不会选她做盟友。”沈清菡坐在妆台前,任由锦书拆下发髻,“刘家世代行医,最懂察言观色、辨人虚实。贤妃耳濡目染,自然不会差。”
“那娘娘让她给各宫看病,是想……”
“想让她多走动,多听听。”沈清菡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后宫里的消息,有时候比前朝还灵通。柳书瑶最近闭门抄书,不会安分。让她的人多盯着些,总没错。”
锦书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娘娘,寒墨大人那边有消息了。”
沈清菡神色一凛:“说。”
“寒墨大人已经找到周文礼了。”锦书压低声音,“人在京郊一个庄子上,藏得很深。但……不太好办。”
“怎么?”
“周文礼三年前‘暴病身亡’后,柳文渊派人追杀过他,他逃过一劫,但摔断了腿,如今不良于行。人也吓破了胆,见了生人就躲,什么都不肯说。”
沈清菡沉思片刻:“让寒墨别逼他。先护着他,好吃好喝供着,慢慢来。人活着,就是希望。”
“是。”锦书顿了顿,“还有一事。淑妃虽然闭门,但她宫里的春杏这两天常往御膳房跑,说是要给淑妃做点心,但每次都要跟王师傅聊半天。”
王师傅是御膳房专门给皇帝做点心的厨子。
沈清菡笑了:“这是想从陛下那儿下手了。”
“要不要……”
“不必。”沈清菡摆摆手,“让她去。本宫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浪来。”
更衣完毕,沈清菡走到窗边。窗外春光明媚,海棠花开得正盛。
她想起景仁宫那几畦药圃,想起贤妃温婉却坚定的眼神。
这深宫之中,每个人都有生存之道。
柳书瑶靠的是媚宠,贤妃靠的是本事,而她沈清菡,
靠的是沈家,是手段,是这十几年里磨出来的心志。
“锦书,”她忽然开口,“去把本宫那套文房四宝取来。”
“娘娘要写字?”
“不。”沈清菡转身,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本宫要画画。画一幅……《百草图》。”
锦书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奴婢这就去准备。”
画可以送人,可以赏玩,也可以……
传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