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我欲上前触碰,还没碰着就被结界反弹了回来,后坐力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我眼泪都被逼出来。
而后没等我躲闪,石像就向我主动发起攻势,幸得被左腕上缚魂链一一化解开去。
石像口中红光多次引诱我上前,我心上一动,想来这就是棠笙想让我带走的东西罢。
外头仍然战况不明,此地便不宜久留……我得另寻出路!
这般打算着,我一心一横,就决定速战速决,向着石像的嘴再次伸出了手。
就是把它的嘴活活掰开,我也要取得里头的东西!
于是,石像为了抵触我迸发出滔天的光芒,而缚魂链护主相互抵抗,终是听得“咯嘣”一声,石像被破开封印,妖力外泄。
与此同时,动静引来了外界的注意,声响逐渐与这方靠近。
石像之上残留着的妖兽之力绝非是我能够这般轻易化解的,为此,缚魂链的晶体都产生了一丝裂痕。
我这才慌了,要是被那小气鬼知道我弄坏了他的宝贝……非得把我丢进油锅里煎炸一番不可!
我赶紧起身,端着宝贝左右观察,而后又是一怔。
链上咒术,我分明记得在战将通世陵的身上见过。
漾临说,这是天界特有的封印之法,能将所施者的记忆、五感都封印其中。
只是不知,这又是谁的五感记忆呢?
我来不及深入思考,这自由的红光就像一只只翩翩蝴蝶,从石像口中飞出,争先恐后的钻入了我的身体。
在全身暖洋洋的同时,一些记忆碎片出现在我眼前。
好似前世亲历。
易安五十三年,郦国。
边疆战事告急、马革裹尸,城内却莺莺燕燕歌舞升平。
当被告知城池又遭攻陷之时,屋外前来请愿的臣民跪了一地。
这时,闻着一声啼哭,宫女小心翼翼抱来了方才出生的女婴。
屋里,中年男子一身黄袍,他放下了手中奏折,目光远眺高楼之外,叹气道:“此时出生,并不是什么好征兆……实乃不祥!”
他好似忧心忡忡,看着在外跪了遍地请愿抵抗的民众,他接过怀中嚎哭不止的女婴,软下心肠:“罢了,只盼我皇儿的出生换来我郦国子民安康。”
“便唤你,祝宁罢。”
郦国诞下一女,封号祝宁。
他将自己性子的软弱转化为对幼儿的期许,就这么强加在身。
令人听罢委实觉得可笑。
郦国本拥有着辉煌的过去,有着历代先烈留下的江山宝藏,遭敌国觊觎实乃常事。可郦国的领袖一代比一代懦弱,几十年来,将手上城池不费一兵一卒全部拱手相让出去,只为求一时安稳。
而今,与其说郦国是个不大繁华富裕的国家,倒不如说,是个随时都预备断裂的……一方岌岌可危的木桥。
一世,她是个天生残缺的痴儿。
或是前世死状戚戚得上天垂怜,便令二世此生地位显赫,却又是这般弄巧成拙。
郦国如此现状,父皇苟活至今,自然也不要求自己有所成就,只放纵她去玩耍。
如此,祝宁也算是拥有了一个较为安稳快乐的童年,锦衣玉食,有一众丫鬟仆人身前身后,她也当满足。
祝宁结交了一个新朋友,与那个叫做箬汕的小侍卫玩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捂着嘴哧哧笑。
可好景不长,直到小侍卫被处死的那日过后,宁公主就再没笑过。
有些心思尚未发芽,就被掐断在这襁褓中。
她还记得那是个受人欺凌的小男孩儿,一众同龄小孩借着身份羞辱他,教他当众舔鞋,幸祝宁公主出手相助。
公主没有玩伴,箬汕就成了她身旁唯一的玩伴。
这个男孩很不一样,不会奉承她,更不会扭头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
她记得因自己嘴馋,那小男孩儿就捧着刚出炉的绿豆糕,偷得仓促,只得双手捧回。
他的掌心被烫得通红。
最后御膳房的厨子抄着勺儿寻过来问,祝宁箬汕只将绿豆糕一人塞了一嘴鼓鼓囊囊,而后齐齐摇头。
她记得因自己闷乏,小男孩儿便带着自己在后花园放风筝,最后风筝卡在了枝头。
下人们爬树摘风筝,却一时不慎,教枝叶刮破了面儿。
这下没得玩儿了,祝宁哭了好一阵。
箬汕急得围着转,只得安慰她说,自己一定会做个更漂亮的风筝送她。
她记得自己好奇男子服侍,就堂而皇之卖着身份,令箬汕与自己交换衣裳穿。
箬汕耷拉着胸口的金丝锦裙,满面赤红,而自己一身松松垮垮,耷拉出好一截裤管儿。
祝宁被自己的滑稽模样逗笑了,而后引来管事的老婆婆,双双责难被受教育。
两个孩子低着头,活像只鹌鹑。
她记得在她的生辰日里,那小男孩儿不知从何弄来一块儿玉佩送她。
可没成想,这块儿玉佩就是灭顶之灾。
有人称这玉佩之上的龙凤图案有道裂纹,寓意不祥,有郦国翻覆之意,令朝令夕改的父皇将小侍卫一家皆冠上居心叵测的罪名,株连九族。
易安六十五年。
彼时宁公主十二岁。
四年后,后宫宠妃为父皇诞下一子。
父皇登基以来懦弱数十载,在这些年里,面对敌人的欲壑难填,也不是没有奋起相搏过。
可仍旧为时已晚。
如今父皇草木皆兵,不过年近四十就已满头鹤发两鬓斑白。
他抱着男婴,欢喜得像个孩子,眼角褶皱挤作一堆,要给男婴赐名永欢。
祝宁知道,这婴孩大抵就是父皇的心底仰仗与慰藉。
而自己无法得到这般疼爱,只因自己身为女子,又生于争战之中。
父皇第一次对着自己语重心长:“皇儿,若他日父皇不再,未来郦国便交由你二人了。彼时,你定要辅佐二弟永欢执掌皇位。”
祝宁掀开眼皮,望着眼前这个无比陌生的中年男子,顺从答道:“皇儿知道了。”
在这深宫大院中,公主面上看似风光,实则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这几年,敌国相袭,而郦国再抗衡不住,只得借助他人之力。
郦国向来与境外阳国交好,看似来往密切,实则是郦国向阳国送殷勤送得热切。
甚至,将这般毫无底线的热切持续下去。
不日,阳国派使者来访,带来了一批不甚廉价的布匹聊表心意,顺手牵羊带走了郦国的珍贵珠宝。
父皇以共商大计的由头将使者留下吃饭,又以使者奉为上座,唤来祝宁一旁落座。
这么一坐,使者便一眼瞧上了十六岁长公主的美貌。茶余饭后,便有意无意提上几句“我国皇子尚未娶亲”云云。
“阳、郦两国向来交往热络,郦王想来应不会拒绝与我罢?”邻国使者假面笑着,举杯拱手道。
“何出此言?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父皇这溜须拍马,只差将自己原地奉上。
父皇要自己上前敬酒,祝宁便依言走上前:“见过阳国使者。”
使者面上笑容可掬:“不知宁公主陛下平日里擅长什么?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
“使者说的这些,宁儿皆不曾学过,怕是要令贵国使者失望了。”祝宁将宽大衣袖理好,敛于身前,眉眼一沉不骄不躁的开口,“若是使者有如此雅兴,教父皇唤来歌舞下人献上一曲便是了。”
“皇儿!”父皇在一旁忙令住嘴,好似她说错了什么话。
“不打紧。”使者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贵国公主这般直言直语的女子,我们阳国举国上下亦不多见。”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明里暗里却是有所褒贬。
郦国长久以来东送西赠,早早将自己架空,此时再提上些要求也是无可厚非。
使者便自作主张向郦国要下这门亲事,而一个敢提,另一个竟也敢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吃喝罢,看着使者将贵重珠宝带走,还要欢送出城。
何其讽刺。
晚间,祝宁道:“父皇已决定了要将皇儿送出去,如何还来询问与我。”
“为父也是无奈之举,”父皇负手而立,“皇儿之所以名祝宁二字,便是生而背负着举国兴安的责任,这便是你的使命。”
他语重心长假模假样叹上气:“郦国……需要你啊!”
“需……要?何谓需要。”祝宁一字一顿,又似风轻云淡,“不过是需要皇儿再去巴结阳国,又何须说得这般正义凛然。”
她笑着问:“皇儿只想知道,父皇可曾真心待我?”
“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亲骨肉!”中年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好似被人踩了尾巴。
祝宁听罢大笑出声,眼泪都笑了出来:“所以……为了郦国一时之安,便宁愿为其掏空一切,也要我甘愿为永欢铺路,要我甘愿远嫁为奴为婢。”
她望着中年男子,缓缓道:“是皇儿愚钝不知,到底为保的是郦国之安……还是父皇心头之安?”
中年男子一时无言。
“是,皇儿知道。”祝宁仍旧笑着道,“父皇年事已高,皇儿自当遵从。”
“哪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日过后,祝宁还是郦国的公主,她就像一件物品,被世上最亲近之人辗转送出。
和亲的公主向来命运多舛,若是嫁去皇室,则更甚。
和亲的公主只为生育,若是真与邻国皇子结亲便罢了。只怕嫁与邻国皇帝,还要再侍奉三代夫君。
她所能做的,就是看着三代人生老病死,直到自己再也无法生育,直到死去。
到了和亲那日,郦国城门大开举国欢庆,红轿子一路从皇宫送去城外,一曲唢呐也跟着吹响直至城外。
也不知是喜曲,还是送丧。
长轿上。
她一双纤细指尖拨开了帘,只过分清冷的眸子透过木窗外,稀稀疏疏的光线透进来。
这是个不错的天,只可惜,暖得令人心底生寒。
她闲来无事爱观岁月静好,只是觉得心空,好像少了什么。
曾几何时,也有人在身畔与她重温朝花夕拾的美好。
那是个什么人呢?
像一抹残影,她始终都记不起来。
郦国的轿子送入阳国,进偏门在不知名小院对接而住。上头将郦国随礼一收,便对她这个和亲公主不闻不问。
下人们向来知晓看眼色,自然对祝宁也不理不睬。
祝宁也由着下人对自己这般放肆,偏爱一张板凳坐于竖栏窗前,望着夕阳西下。
只待三日之后洞房花烛时。
和亲前夜,在这炎炎夏日里竟落下一场雪,实乃怪异。
这雪洁白纯净,又纤弱得不堪一击。
祝宁望着窗外漫天飘雪,也向往起这般自由:“哪怕生而短暂,心头也不吝欢喜……”
她轻声呢喃,一时恍惚。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在眼前幻听出现些莫须有的记忆。
有个白衣男子的模样逐渐清晰,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站在自己身前,问。
——“你可喜欢雪?”
原来这场雪,是来给她送行的。
她忽而明白了一切,第一次开口请求称自己畏寒,向下人要来炉火木炭,而后欢欢喜喜穿上了华贵的鲜红嫁衣。
最后,引火自焚。
在这场大雪作画中,令大火在这无边际的白晕染开一抹血色。
高温火舌将她吞噬殆尽之前,她再次温习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出生,长大,被送往和亲。
易安六十九年,祝宁公主享年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