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宫的清晨是在脂粉香气中醒来的。
卯时刚过,柳书瑶就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铜镜擦得锃亮,映出一张精心养护的脸,眉如远山,眼含秋水,唇不点而朱。两个梳头宫女跪在身后,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那一头及腰青丝。
“今日梳什么髻?”柳书瑶指尖划过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盒,漫不经心地问。
“回娘娘,最近宫里流行惊鸿髻,配您前日新得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正合适。”大宫女春杏讨好地说。
“惊鸿髻?”柳书瑶瞥了一眼镜中,“昨日贤妃梳的就是这个吧?本宫不拾人牙慧。换一个。”
“那……朝云髻如何?配上南海珍珠串,既华贵又不失雅致。”
柳书瑶这才微微颔首。
梳头宫女松了口气,十指翻飞,将乌发一层层盘绕、固定。春杏打开首饰盒,取出那串珍珠,每颗都有小指指甲盖大小,浑圆莹润,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晕彩。
“这珍珠是陛下前日赏的吧?”柳书瑶对着镜子左右照看,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
“是呢,内务府总管亲自送来的,说是南海今年进贡的头一份,统共就三串,太后娘娘那儿留了一串,皇后娘娘那儿……听说还没送去呢。”
柳书瑶的笑意更深了。
珍珠串戴好,她又开始挑选胭脂。妆台上摆着十几个玲珑瓷盒,有苏州的桃花胭脂,扬州的蔷薇膏,甚至还有一盒西域来的金粉胭脂。
“试试这个。”她点中那盒金粉胭脂。
春杏用小银勺挑出一点,掺进胭脂膏里,仔细调匀,再用指尖轻轻点在柳书瑶颊上、唇上。
铜镜中的美人顿时添了几分华艳,眼波流转间,金色细闪若隐若现,如同阳光下粼粼的波光。
“娘娘真美。”春杏由衷赞叹。
柳书瑶对着镜子欣赏了片刻,才懒懒起身:“早膳备好了吗?”
“备好了。有御膳房新制的蟹黄汤包、桂花糖藕、杏仁酪,还有您昨儿点名要的燕窝粥。”
用过早膳,柳书瑶移步到偏殿的暖阁。这里临窗设了一张软榻,榻边小几上摆着各色果脯蜜饯,还有几本新到的话本子,都是市面上最新流传的才子佳人故事。
她歪在榻上,翻了两页话本,又觉得无趣,随手扔到一边。
“春杏,去御书房那边打听打听,陛下今儿什么时候下朝。”
“是。”
春杏退下后,柳书瑶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这镯子也是新得的,水头极好,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质。
可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皇后。
这两个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不深,却时时作痛。
正想着,殿外传来脚步声。柳书瑶以为是春杏回来了,抬眼却见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
“娘娘,柳大人托人送来的。”
柳书瑶立刻坐直身子,接过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她认得父亲的笔迹。
拆开信,只有短短几行:
“瑶儿,漕粮案恐生变。宫中需早作打算。皇后若出错,方有转机。切记,切记。”
信纸在指尖微微发颤。
柳书瑶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眼中渐渐浮起一层寒光。
皇后若出错……
“娘娘?”小太监试探地唤了一声。
柳书瑶回过神,将信凑到烛火上烧了。灰烬落在青玉香炉里,瞬间没了痕迹。
“没事了,退下吧。”
小太监躬身退出。
柳书瑶重新歪回软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镯子。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可她听在耳里,只觉得烦躁。
如何才能让皇后出错?
正思忖间,春杏回来了。
“娘娘,打听清楚了。陛下今儿辰时三刻下的朝,这会儿应该在御书房批折子。午时要去太后宫里用膳,申时才有空。”
柳书瑶眼睛一亮:“去把本宫前几日绣的那个香囊拿来。”
“是那个绣着龙纹的?”
“对。”
香囊很快取来。巴掌大小,明黄缎子作底,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盘龙,龙眼嵌了两颗小小的黑曜石,活灵活现。针脚细密,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柳书瑶将香囊握在手中,思量片刻,又吩咐:“再备一碟杏仁酥,要御膳房王师傅做的那款,陛下爱吃。”
“奴婢这就去。”
午时刚过,柳书瑶就带着春杏出了怡和宫。
她今日特意换了身衣裳,不是平日里那些艳丽的颜色,而是件藕荷色绣玉兰的宫装,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两支白玉簪,配上那串南海珍珠,整个人清雅得如同出水芙蓉。
手中提着食盒,食盒里装着杏仁酥。香囊则藏在袖中。
御书房在乾清宫东侧,从怡和宫过去,要穿过御花园。柳书瑶不急着赶路,反而放慢了步子,在园子里闲逛起来。
三月春光正好,御花园里百花初绽。桃花粉,杏花白,玉兰亭亭立在枝头,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白鸽。
“娘娘您看,那株碧桃开得多好。”春杏指着不远处。
柳书瑶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树桃花开得灿烂,花瓣重重叠叠,几乎压弯了枝条。只是……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桃树下那个身影上。
贤妃刘氏。
贤妃今日穿了身淡青宫装,正蹲在桃树下,手中拿着一个小铲子,似乎在挖什么。身旁还跟着两个宫女,一人提着竹篮,一人捧着水壶。
柳书瑶眉头微蹙,脚步却不停,径直走了过去。
“贤妃妹妹好雅兴,这是在做什么?”
贤妃闻声抬头,见是柳书瑶,放下铲子起身行礼:“淑妃姐姐。臣妾在挖些桃树下的土,回去配药。”
“配药?”柳书瑶挑眉,“桃土也能入药?”
“能。”贤妃温声解释,“桃树下的土经过花叶腐化,有清热解毒之效。春日里配上薄荷、金银花,制成香囊,可以防时疫。”
她说着,从竹篮里取出一个已经做好的香囊,递给柳书瑶:“姐姐若是不嫌弃,这个送给姐姐。”
香囊是素白的缎子,上面用银线绣了朵桃花,针法精巧。凑近了闻,有淡淡的草药香,清冽好闻。
柳书瑶接过香囊,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绣纹,忽然笑了:“贤妃妹妹真是心巧。难怪皇后娘娘喜欢你,走到哪儿都带着。”
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带着刺。
贤妃神色不变,依旧温婉:“皇后娘娘仁厚,对姐妹们都是一样的。”
“是吗?”柳书瑶将香囊递还给贤妃,“本宫花粉过敏,用不了这些。妹妹的好意,心领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继续朝御书房走去。
春杏快步跟上,低声道:“娘娘,贤妃这是故意在御花园等您吧?说什么挖土配药,谁信啊。”
柳书瑶冷笑一声:“管她是不是故意的。一个太医家的女儿,靠着皇后庇荫才封了妃,也配跟本宫争?”
说话间,御书房已经到了。
殿外守着两个小太监,见到柳书瑶,忙躬身行礼:“淑妃娘娘。”
“陛下可在里面?”
“在是在,只是……”小太监面露难色,“陛下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
柳书瑶脸色微沉,但很快又绽开笑容:“本宫是来给陛下送点心的。王师傅新做的杏仁酥,陛下最爱吃。你就通传一声,说本宫放下点心就走,绝不打扰陛下。”
说着,她给春杏使了个眼色。
春杏立刻上前,悄悄塞给小太监一个荷包。荷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的是金瓜子。
小太监犹豫片刻,终是接下了:“那……娘娘稍等,奴才进去通传。”
他转身进了殿。
柳书瑶站在殿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袖中的香囊硌着手腕,有些发烫。
片刻后,小太监出来了,脸上堆着笑:“娘娘请进,陛下说见您。”
柳书瑶心中一喜,整了整衣襟,迈步进了御书房。
殿内光线有些暗,萧寂珩坐在御案后,面前堆着高高的奏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神色有些疲惫。
“陛下。”柳书瑶盈盈一礼,“臣妾是不是打扰陛下了?”
“无妨。”萧寂珩放下朱笔,“你说来送点心?”
“是。”柳书瑶示意春杏将食盒放到案上,亲自打开,取出那碟杏仁酥,“王师傅新做的,还热乎着。陛下批折子辛苦,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杏仁酥金黄酥脆,香气扑鼻。
萧寂珩看了一眼,点点头:“你有心了。”
柳书瑶趁机从袖中取出香囊,双手奉上:“还有这个……臣妾闲来无事绣的,手艺粗陋,陛下莫要嫌弃。”
香囊落在案上,那条金线绣的盘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萧寂珩的目光落在香囊上,停顿了片刻。
“绣得很好。”他伸手拿起香囊,指尖抚过龙纹,“费了不少功夫吧?”
“能为陛下做点什么,臣妾不觉得费功夫。”柳书瑶垂下眼睫,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只盼陛下龙体安康,便是臣妾最大的福分了。”
萧寂珩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忽然问:“朕前几日在御书房,与皇后为你父亲的事起了争执?”
柳书瑶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温顺:“臣妾……不太清楚前朝的事。只是父亲为官多年,向来忠心耿耿,若真有错处,那也是被下面的人蒙蔽了。还望陛下明察。”
“蒙蔽?”萧寂珩轻笑一声,听不出情绪,“你父亲掌管江南漕运三年,若说被蒙蔽,那这漕运司上下,恐怕没几个干净的了。”
柳书瑶脸色微白,跪了下来:“陛下息怒。父亲若真有错,臣妾愿代父受罚。只求陛下……看在臣妾侍奉多年的份上,给父亲一个辩白的机会。”
她说着,眼中已泛起泪光,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那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萧寂珩看着她,许久,才摆摆手:“起来吧。朕只是随口一问,没说要罚你父亲。”
“谢陛下。”柳书瑶这才起身,用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
“点心朕收下了,香囊朕也喜欢。”萧寂珩重新拿起朱笔,“你回去吧,朕还有折子要批。”
“是,臣妾告退。”
柳书瑶躬身退下,走出御书房时,背脊挺得笔直。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停下脚步,靠在冰凉的山石上,长长舒了口气。
袖中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春杏低声问:“娘娘,您这是……”
“陛下刚刚试探本宫。”柳书瑶闭了闭眼,“也在试探柳家。”
她睁开眼,望向凤仪宫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父亲说得对。
皇后不出错,柳家就永无出头之日。
这中宫之位,她一定要拿到手。
哪怕……不择手段。
怡和宫。
柳书瑶回来后,直接进了内殿,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依旧美艳,眉梢眼角却染上了一层狠戾。
“皇后……”她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忽然伸手,将妆台上那盒金粉胭脂扫落在地。
瓷盒碎裂,金色粉末溅了一地,像洒了一地的碎金。
春杏闻声进来,见状吓了一跳:“娘娘!”
“收拾了。”柳书瑶声音冰冷,“还有,去打听打听,最近宫里有没有什么大事。祭祀、典礼、宴会……什么都行。”
“娘娘是想……”
“本宫要让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尽失。”柳书瑶盯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亲蚕礼不是快到了吗?去,把礼部的规程找出来,本宫要好好‘学学’。”
春杏心中一凛,低头应道:“是。”
殿内重归寂静。
柳书瑶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
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让人脊背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