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凤仪宫偏殿。
烛火只点了三盏，全部拢在琉璃灯罩里，光线昏黄而克制，勉强照亮殿中一隅。沈清菡褪去了白日那身正红凤袍，换上一袭玄色深衣，乌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着，与暗夜几乎融为一体。
她面前跪着一个黑衣人。
不是宫中侍卫的打扮，也没有内监的谦卑姿态。那人一身夜行衣裹得严严实实，连面容都隐在蒙面黑巾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静、锐利，像淬过寒冰的刀锋。
“寒墨，”沈清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本宫有三年没召你了。”
“是，娘娘。”寒墨的声音很低，带着常年沉默的沙哑，“自陛下登基，娘娘便令属下隐入暗处，非生死大事不出。”
“现在就是生死大事。”沈清菡从袖中取出那枚白玉令牌，放在桌案上，“沈家暗卫三百人，如今可都还在？”
“三十六人在京，十二人在边关，八人在江南，其余人分散各州。”寒墨答得一丝不苟，“随时听候娘娘调遣。”
沈清菡点点头，指尖在令牌上轻轻敲击。白玉冰凉，触感让她想起许多年前，那时她才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支只效忠于沈家家主的暗卫。
祖父沈擎将她带到密室，指着跪了一地的黑衣人说：“清菡，记住，这是沈家最后一道屏障。非到绝境，不得动用。”
如今，算绝境了吗？
她想起御书房里萧寂珩的眼神，想起他说“废后”时的冷漠，想起柳书瑶发髻上那支招摇的点翠步摇。
“查两个人。”沈清菡抬眼，目光如炬，“淑妃柳书瑶，及其父柳文渊。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细，柳文渊在江南漕运上的每一笔账，柳书瑶入宫前后接触过的每一个人，柳家在朝中的每一条人脉，甚至他们府上采买的下人、来往的亲戚，事无巨细，全部查清。”
寒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归于平静：“属下领命。只是……”
“说。”
“陛下那边，最近也在查柳家。”寒墨低声禀报，“三日前，陛下密令禁军副统领赵铭暗中调查漕粮贪墨案，但赵铭的人刚下江南，就被当地官员‘热情接待’，查了三天，只查出些不痛不痒的小吏。”
沈清菡冷笑一声。
“陛下查柳家，是想抓把柄制衡，不是真想动他们。”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夜色深沉，远处怡和宫的灯火还未熄灭，隐约有丝竹声随风飘来。
“本宫要的，是能一击毙命的证据。”她回身，看向寒墨，“你亲自去江南，带上最擅长查账的人。柳文渊在漕运上经营多年，不可能滴水不漏。账目、仓库、漕丁、沿途州县，总有破绽。”
“是。”寒墨顿了顿，“那宫中淑妃这边……”
“动用所有暗桩，从明天开始，后宫所有的消息都不要错过，异常的、反常的都要汇报”，沈清菡合上窗，走回桌案前，“越快越好，本宫要看到能扳倒柳家的铁证。”
“属下遵命。”
寒墨正要起身，沈清菡忽然又开口：“等等。”
她从妆匣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过去：“江南潮湿，多蛇虫。这是贤妃调制的驱毒散，随身带着。”
寒墨接过瓷瓶，握在手心。琉璃灯罩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在他眼中映出瞬间的微光。
“谢娘娘。”
话音落下，黑影一晃，人已消失不见。偏殿里只剩沈清菡一人，和那三盏静静燃烧的烛火。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内殿。
锦书已经等在那里，手中捧着一件深青色斗篷：“娘娘，马车备好了，从西侧门出宫。”
“国公府那边呢？”
“已经递了话，老爷在书房等您。”
沈清菡点点头，任由锦书为她系好斗篷。帽兜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出凤仪宫，穿过长长的宫道，绕过值夜的侍卫，最终从西侧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出了宫。这个小门不知道当初用来作何，但除了部分特殊的下人，很少人知道这扇门后通宫外。
门外停着一辆青布马车，没有宫徽，没有装饰，普通得就像京城任何一家商户的车驾。
车夫是个沉默的中年人，见到沈清菡，只微微颔首，便掀开车帘。
马车在夜色中驶向镇国公府。
国公府的书房还亮着灯。
沈绍宁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深蓝常服，坐在书案后。案上摊开一本兵书，但他显然没在看，手中把玩着一把玉梳，梳齿已经磨得光滑，显然常年被人摩挲。
那是沈清菡母亲留下的遗物。
门被轻轻推开，沈清菡走了进来。斗篷的帽兜落下，露出一张略显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脸。
“父亲。”
沈绍宁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皱：“瘦了。”
沈清菡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锦书悄声退出去，掩上门。
“寒墨启用了？”沈绍宁放下玉梳，推过来一杯早已温好的参茶。
沈清菡接过茶杯，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启用了。我让他去江南查柳文渊。”
“柳文渊……”沈绍宁沉吟片刻，“此人贪婪但谨慎，账目恐怕早就做过手脚。要查，得从活人身上下手。”
“父亲的意思是？”
“漕运上的老人。”沈绍宁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柳文渊三年前接手漕运，把原先的一批老漕丁、老账房都换成了自己人。那些被换下来的人，有的回了原籍，有的在京中做些零工，还有的……下落不明。”
他顿了顿，看向女儿：“寒墨出发前，让他先找一个人，原漕运司账房先生，姓周，名文礼。此人管了二十年漕运账目，三年前突然‘暴病身亡’。但我收到消息，有人曾在京郊见过他。”
沈清菡眼睛一亮：“父亲是说……”
“周文礼手里，很可能有柳文渊动不了的真账。”沈绍宁将一本薄册推到女儿面前，“这是周文礼可能的藏身之处，以及他家中亲属的名单。找到他，柳文渊的贪墨证据就齐了一半。”
沈清菡翻开册子，上面是父亲熟悉的笔迹，详细记录着人名、地址，甚至还有每个人的性情喜好。
她抬起头，眼眶微热：“父亲早就准备好了？”
“从柳书瑶入宫那天起，为父就在准备了。”沈绍宁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沙场老将的沉稳，“陛下要制衡沈家，柳家是最合适的棋子。这一点，陛下清楚，柳家清楚，为父也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清菡，为父在边关这些年，看过太多权力更迭，太多人心易变。陛下……已经不是当年古寺里那个七皇子了。”
沈清菡握紧茶杯，指节微微发白：“女儿知道。”她都懂，父亲是怕她舍不得，放不下。
“知道就好。”沈绍宁回身，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但你今日启用暗卫，连夜出宫，应该不只是要查柳家吧？”
沈清菡放下茶杯，也站了起来。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剑。
“父亲，”她一字一句地说，“女儿不想再忍了。”
沈绍宁静静看着她。
“这么多年给他纳妃，女儿忍了;柳书瑶入宫这几个月的专宠，女儿忍了;宫宴上当众被驳面子，女儿忍了。御书房里被斥‘善妒’‘干涉朝政’，甚至被威胁废后，”沈清菡的声音微微发颤，但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女儿都忍了。因为女儿总想着，他是陛下，是君王，是女儿亲自选的人。”
她走到父亲面前，仰起脸：“可现在女儿明白了，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换来得寸进尺。柳书瑶想要后位，柳文渊想要权倾朝野，陛下想要一个没有沈家的朝堂。那女儿就让他们看看，沈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们想要，也得我沈家给才行。想来抢，那就做好赴死的准备。难道我沈家的今天来得就容易吗。”
沈绍宁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心疼，有骄傲，还有深藏的忧虑。
“清菡，这条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了。”他沉声道，“与君王为敌，轻则废后幽禁，重则满门抄斩。你想清楚了吗？”
“女儿想清楚了。”沈清菡的声音无比坚定，“不是女儿要与陛下为敌，是陛下已经将沈家视为敌人。今日他能为了制衡柳家而纵容贪墨，明日就敢为了打压沈家而勾结外敌。父亲，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许久，沈绍宁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与沈清菡那枚白玉令牌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背面多了一个“帅”字。
“这是沈家军暗线的调令。”他将令牌放在女儿手中，“边关八万沈家军，明面上听命于陛下，但真正效忠的，是这枚令牌。你收好。”
沈清菡握紧令牌，玄铁冰凉沉重，像握着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另外，”沈绍宁走回书案，从抽屉里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递给女儿。
帕子是素白的杭绸，一角用银线绣着沈家家训，“守心持正，宁折不弯”。
“这是你母亲生前绣的。”沈绍宁的声音有些低哑，“她说，等清菡长大了，遇到难处时，就给她看看。记住，无论走到哪一步，沈家的风骨不能丢。”
沈清菡接过帕子，指尖抚过那细细的银线，眼眶终于红了。
“女儿记住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四更天了。
沈绍宁将玉梳收进怀中，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参茶，递到女儿手中：“喝了，暖暖身子。然后回宫去，该做什么做什么。记住，在拿到确凿证据之前，一切如常。”
沈清菡点头，仰头将参茶一饮而尽。
茶已凉，心却热。
她系好斗篷，戴上帽兜，走到门边时又停下，回身看向父亲。
烛光下，父亲的身影挺拔如松，鬓边却已有了白发。
“父亲，”她轻声说，“万事小心。”
沈绍宁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沙场武将的豪气，也有为人父的温柔：“放心。倒是你，在宫里……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女儿明白。”
门开了又合，书房里重归寂静。
沈绍宁独自站在书案前，许久，从怀中重新取出那把玉梳，轻轻摩挲。
“蓉儿，”他低声自语，像在说给早已不在的人听，“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像你，有傲骨，也有谋略。只是这条路……太难了。”
沈绍宁是现任镇国公，镇守西南边境，得知暗卫启用，此次也是暗中回来，很快就要离开了。他明白，女儿的举动不是空穴来风，上面那位想清算沈家，可他的女儿却是想搏一搏。
他突然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帝后如今不过二十，简直像两个孩子吵架，可这两个孩子却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