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再次敲响,唤醒了沉睡的青云宗。
李慕白如同过去一千多个日夜一样,准时出现在那漫长的青石台阶上,只是今日,心境却与往日略有不同。
他开始尝试在挥动扫帚时,将一丝微不可察的“意念”附着其上。起初并无异样,但渐渐地,他感觉手中的扫帚似乎轻了几分,挥动起来与周遭气流更加契合,带起的落叶灰尘也愈发驯服。
阳光逐渐驱散了山间薄雾,演武场上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外门弟子们或捉对切磋,或独自演练功法,呼喝声、兵刃破风声不绝于耳。李慕白完成清扫,本欲直接返回藏书阁,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喝彩声吸引了目光。
只见演武场中央,君七一身利落的蓝色劲装,手持长剑,身形辗转腾挪,剑法使得迅疾流畅,引得周围不少弟子连连叫好。
不得不说,在一众外门弟子中,君七确属佼佼者。
“君师兄的流云剑法越发精妙了!”
“看来这次外门小比,君师兄定能拔得头筹,晋升内门有望啊!”
听着周围的赞誉,君七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剑势也越发张扬,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
李慕白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在他的眼中,君七的剑法,破绽明显,清晰得如同白纸上的墨点。
他一边看着,一边在心中默默推演。若有人此刻攻其左肋,该用何种角度,何种力道,方能一击奏效?若其身法已老,下盘不稳,又该如何借力打力,使其自乱阵脚?
或许是他那种审视的目光,被君七注意到了,让君七觉得不舒服;又或许是君七本老早就看他不顺眼,想在众人面前再踩一踩他这个“废物”,那他寻开心,教训他一下。
一套剑法演练完毕,君七收剑而立,气息微喘,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李慕白身上。随即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周围的弟子们见状,也纷纷安静下来,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李师弟,”君七在李慕白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看得如此入神,莫非是想偷学几招?不过可惜啊,你这仙根残缺的体质,就算把剑谱摆在你面前,你也练不出半分灵力,看了也是白看。”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窃笑声。
李慕白握着扫帚,神情不变,只是淡淡道:“君师兄剑法精妙,恭喜。”
君七心头火起,他觉得李慕白这种目中无人的平静,像是对他的侮辱。
“光说恭喜有什么用?”君七踏前一步,几乎要贴上李慕白,语气咄咄逼人,“我看你整天抱着把扫帚,怕是连拳头怎么握都忘了吧?要不,师兄我今天心情好,指点你两招?让你也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力量!”
说着,他右手握拳,骨节发出噼啪轻响,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灵力波动在他拳头上汇聚。
周围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李慕白看着那泛着淡淡灵光的拳头,他本可以躲,凭借对君七发力习惯的了解,他有七成把握能避开这一拳。
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将体内那微弱得几乎不存的气流,下意识地凝聚于胸腹之间。这是他从残卷中领悟的,一种“承受”与“化解”的意念。
“怎么?怕了?连拳头都不敢握?”君七见他不动,狞笑一声,再无迟疑,一拳直直轰向他的胸口!
这一拳,虽未用上全力,却也绝未留情。
君七要的,就是让他躺在地上呻吟,彻底打垮他那看什么都不以为然的神气!
“嘭!”
沉闷的响声在演武场上回荡。
李慕白身体剧震,胸口传来一阵窒息的痛楚,脚下踉跄着向后倒退数步,最终还是没能稳住,跌坐在地。
手中的扫帚也脱手飞出。
随即顿感喉头一甜,一丝血腥味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噗嗤——”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果然是个废物,一拳都接不住。”
“君师兄威武!”
君七满意地看着跌坐在地的李慕白,在一片议论声和嘲笑声中,甩了甩手腕,仿佛刚才打中的是什么脏东西。
“现在知道,什么是差距了吗?废物,好好扫你的地吧!”
说完,得意洋洋地转身,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离去。
李慕白独自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胸口的闷痛才稍稍减轻。他没有去看君七离去的方向,只是倔强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抹去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再慢慢地、慢慢地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然后,走过去,捡起那柄掉落的竹扫帚。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流露出半分愤怒、屈辱或是悲伤。
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扛起扫帚,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单薄的背影在经历了一拳之辱后,非但没有显得佝偻,反而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韧性与孤高。
走回藏书阁,他将扫帚轻轻靠放在门后,对着柜台方向微一躬身,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径直走向那个属于他的角落。
守阁老头依旧趴在那里,鼾声轻微,仿佛对外界一切漠不关心。
李慕白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本无名残卷,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屈辱吗?
自然是有的。他也是血肉之躯,少年心性,岂能全然无动于衷?
愤怒吗?
或许也曾有一丝火苗窜起,但旋即被他以强大的心志压了下去。
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这一拳,将他这三年来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彻底打碎,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强者为尊的宗门之内,没有实力,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是一种奢侈。
“意之所动,气之所往……念起则生,念息则灭……”
残卷中的字句在心间流淌。他忽然有所触动:
君七的拳,力发于外,气散于形,看似刚猛,实则徒有其表。而真正的力量,是否应该如这残卷所言,由内而外,由心而生,念动则力至,凝而不散?
他眸中渐渐浮现出一丝清明。
方才强行咽下的那口淤血,此刻似乎还在胸腔间留下些许滞涩之感。他尝试着,不再像往常那样去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气流,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那残卷所描述的“心意”之中。
想象自己是一块山岩,任尔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那胸口的滞涩,仿佛成了岩石上无关紧要的苔藓。
又想象自己是一缕清风,无形无质,穿梭自如。那身体的痛楚,如同穿过树叶的间隙,不留痕迹。
这是一种极其玄妙的体验。
渐渐地,他感觉到胸腹之间那微弱的气流,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需要刻意引导,而是随着他心念的起伏,开始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流动起来,如同山涧溪流,无声地滋润着受损的经络。
就这样,废寝忘食地,直至夜幕降临。
藏书阁静悄悄的,没有灯火,柜台上放着几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照例是老头给他留的,老头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了。
他就着那一叠咸菜,胡乱把馒头吃了,然后起身悄然离开了藏书阁,如同一个幽灵,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后山一处僻静的山崖。
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巨石嶙峋,古松虬结,远离白日的喧嚣,唯有山风与虫鸣。
今夜月色极好,清辉如练,洒落在崖壁与松针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
李慕白静静地立于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上,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闭上眼睛,回想着君七那套“流云剑法”的每一个细节。起手式,剑光流转,步伐腾挪,转折,发力,收势……一招一式,在他脑海中拆解、重组,并在脑海中构建着自己的应对的方式。
不是硬碰硬的对攻,而是更类似于白日里扫地时的那种“引导”与“契合”。如何用最小的力气,切入对方招式最薄弱之处?如何利用对方的力量,反制其身?
终于,他的身体,开始随着脑海中的推演,极其缓慢地动了起来。
没有固定的招式,没有呼啸的劲风。他的动作时而如清风拂柳,轻柔舒展;时而如溪水绕石,圆转自如;时而又如苍松立崖,沉稳凝重。双手或掌或指,或拂或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玄奥而简洁的轨迹。
若是有高人在此,定会大为震惊。
因为这少年演练的,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武技,而更像是一种“道”的雏形,一种直指战斗本源的“意”的演化。
他体内那微弱的气流,也随着他心念与动作的变化,自然而然地流转起来。它不再局限于某条经脉,而是如同水银泄地,无孔不入,随着“心意”所指,充盈于四肢百骸,虽微弱,却灵动异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性与韧性。
月光下,他的身影与巨石、松影仿佛融为了一体。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无法察觉的氤氲之气,与天空中洒落的月华遥相呼应,吞吐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李慕白缓缓收势,睁开了双眼。
眸中精光内蕴,清澈如水,又深邃如潭。
胸口的闷痛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轻盈。
他抬起手,意念微动,那丝微弱的气流便悄然汇聚于指尖,虽然依旧无法离体,却凝实无比,带着一丝微凉的锐意。
他随手向身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子轻轻一划。
没有接触,甚至没有风声,但那石子上却即刻现出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切痕!
李慕白瞳孔微缩。
他清楚,这绝非灵力外放。他的“修为”依旧低微得可怜。这更像是……他凝聚的“意”,引导着那丝独特的气流,在极近的距离内,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效果?
主流功法强调吸纳更多的天地灵气,开拓更宽的经脉,凝聚更强的灵力。但他现在的修炼方向,却是向内求索,锤炼心意,以意驭气,以念生力。
这条路或许艰难,或许迥异于常人,但方才那石子上的一线切痕,却让他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山风拂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缓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