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后,过了几天,御书房内。
晨光从雕花窗棂斜斜射入,在青石地砖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格子。龙涎香在空气中缓缓盘绕,却压不住那份紧绷的沉默。
萧寂珩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支白玉狼毫,目光落在摊开的奏折上,那是御史台呈上的漕粮贪墨案卷宗,涉事官员名单里,“柳文渊”三个字被朱笔圈了出来,红得刺眼。
沈清菡站在御案前三步处,一身天水碧宫装素净得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身前的手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没有像柳书瑶那样染上鲜红的蔻丹。
“皇后以为,此案当如何处置?”
萧寂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沈清菡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如今深如寒潭,倒映着她疏离的身影。
“臣妾以为,”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漕粮乃国脉所系,贪墨之事动摇国本。既证据确凿,当依律严办,以儆效尤。”
“严办?”萧寂珩放下狼毫,身体微微后仰,“柳文渊是淑妃生父,如今正主持江南漕运整顿。若此刻严办,江南漕运恐怕要乱。”
“正因他身居要职,更该以身作则。”沈清菡不退不让,“陛下,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若连漕运总督都能贪墨而不究,何以服众?何以治下?”
萧寂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的皇后,他的结发妻。三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目光灼灼地说:“殿下若想争那个位置,沈家愿倾力相助。但请殿下答应臣女一事,他日若得登大宝,必以百姓为重,以法度为先。”
那时他握紧她的手,郑重承诺:“必不负卿所托。”
如今……
“皇后这是要朕大义灭亲了?”萧寂珩的语气里渗出一丝讥诮。
沈清菡的心沉了沉,但面上依旧平静:“臣妾只是以江山社稷为念。陛下初登大宝不过三年,根基未稳,若放任贪腐,恐失民心。”
“好一个‘以江山社稷为念’!”萧寂珩突然站起身,衣袖带倒了案上的茶盏。
青瓷盏坠地,碎裂声清脆刺耳。褐色的茶汤溅开,污了沈清菡的裙角。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齐齐跪倒,大气不敢出。
萧寂珩绕过御案,一步步走到沈清菡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此刻俯视着她,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沈清菡,你口口声声江山社稷,可朕怎么觉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你是在借题发挥,打压淑妃,打压柳家?”
沈清菡猛地抬眸,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痛色。
“陛下这是何意?”
“何意?”萧寂珩冷笑,“自淑妃入宫,你便处处针对,如今连她父亲都不放过。沈清菡,你这皇后当得,倒是把‘善妒’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善妒。
两个字,像两记耳光,狠狠扇在沈清菡脸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陛下以为,臣妾是在争风吃醋?”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畏惧,而是某种冰冷的东西在心底碎裂,“臣妾若真要打压柳家,当年就不会同意柳书瑶入宫!臣妾若真要争宠,就不会劝陛下广纳妃嫔、平衡前朝!”
她上前一步,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襟:“萧寂珩,你看清楚,现在不是我在打压柳家,是柳文渊在贪墨漕粮!是柳书瑶在结党营私!是他们父女,在一点一点蛀空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
“够了!”
萧寂珩暴喝一声,额角青筋突起。他一把抓住沈清菡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皱眉。
“沈清菡,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你是皇后,就该安分守己,打理好后宫。前朝之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干涉朝政,善妒弄权,哪一条都够朕废了你!”
废后。
他终于说出来了。
沈清菡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很凉,像冬日结在窗上的霜花。
“陛下要废便废吧。”她轻轻抽回手,腕上已留下一圈红痕,“只是废了臣妾,陛下打算立谁为后?柳书瑶吗?一个父亲贪墨漕粮、女儿结党营私的淑妃?”
她转身,朝殿门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裙摆纹丝不动。
走到门边时,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陛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您可还记得,当年在古寺,您曾对臣妾说过什么?”
萧寂珩浑身一震。
“您说,‘若得江山,必与卿共治。若负此誓,天地不容。’”
她缓缓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悲哀,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的清明。
“如今看来,天地大约是很忙的,顾不上这等小事。”
说完,她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晨光汹涌而入,将她的身影吞没。那抹天水碧的颜色在刺目的光线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萧寂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他才慢慢走回御案后,跌坐在龙椅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案面,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上。
他伸手,打开暗格。里面没有玉玺,没有密折,只有一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边缘起了毛边,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笔迹,
“祖父钧鉴:孙女在古寺偶遇七皇子萧寂珩,观其言行,虽处境艰难,然胸怀韬略,心有黎民,非池中之物。孙女以为,若沈家愿倾力相助,他日……”
后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不是岁月的侵蚀,而是曾经有水滴落上去,晕开了墨迹。
萧寂珩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大婚那夜,他偷偷从她的嫁妆箱里找出这封信,躲在喜房外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次,心就烫一次。
那时他想,此生绝不负她。
指尖抚过信纸,触感粗粝。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她离去时的背影。
那么挺直,那么冷。
“陛下,”贴身太监赵德全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柳大人求见。”
萧寂珩猛地睁眼,眼中的迷茫瞬间被寒意取代。
他将信塞回暗格,用力合上,仿佛合上了某个不该被触碰的过往。
“宣。”
声音冷硬如铁。
凤仪宫。
沈清菡踏进宫门时,贤妃刘氏正等在廊下。见到她回来,贤妃快步迎上,目光落在她裙角的茶渍上,眉头微蹙。
“娘娘……”
“无妨。”沈清菡摆摆手,径直走进殿内,“锦书,更衣。”
锦书红着眼眶捧来干净衣裳,伺候她换上。期间贤妃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沈清菡换好衣裳,在梳妆台前坐下,她才轻声开口:
“陛下……真的那般说了?”
沈清菡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淬过火的刀锋。
“说了。”她拿起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善妒,弄权,干涉朝政。还提了废后。”
贤妃倒抽一口凉气。
“娘娘,此事……”
“此事正好。”沈清菡打断她,转过身,“刘妹妹,本宫从前总想着,念及旧情,念及江山,该忍的要忍,该让的要让。可今日看来,忍让换不来安宁,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光正好,海棠花开得热烈,一片灼灼的红。
“柳书瑶不是想要后位吗?柳文渊不是想要权倾朝野吗?”沈清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力度,“那本宫就让他们看看,这凤仪宫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这大雍的江山,也不是那么好蛀空的。”
贤妃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温婉端庄的皇后,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娘娘需要臣妾做什么?”
沈清菡回头,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冷静的算计。
“妹妹精通医理,可有法子,让本宫‘病’上一段时日?”
贤妃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娘娘是想……”
“既然陛下嫌本宫干涉朝政,那本宫就安心‘养病’。”沈清菡走回梳妆台前,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枚小小的白玉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古朴的“沈”字。
“至于前朝的事,”她将令牌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自然有该管的人去管。”
“刘妹妹,你先回去吧,我们改日再叙,你还得帮我做事呢”,沈清菡看向贤妃,眼里没有失落,反而冷静得可怕。
贤妃走后,锦书在一旁轻声问:“娘娘,要传寒墨大人吗?”
沈清菡点头:“传。另外,递话回国公府,就说本宫想家了,会暗中回去一趟。”
“是。”
殿内重归寂静。沈清菡重新看向铜镜,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又有新的火焰燃起。
她想起御书房里萧寂珩的眼神,猜忌,疏离,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愧疚。
愧疚有什么用呢?
这深宫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迟来的愧疚。
“锦书,”她忽然开口,“把本宫那套点翠头面找出来。”
锦书一愣:“娘娘不是嫌那套太过张扬……”
“本宫改主意了。”沈清菡站起身,走到衣橱前,亲手拉开柜门。里面挂满了各式宫装,大多素净典雅。
她的手指划过那些衣裳,最终停在一件正红色绣金凤袍上,那是封后大典时穿的礼服,之后便再未上过身。
“既然有人觉得本宫这个皇后当得不够‘称职’,”她取出凤袍,展开,满室顿时被那炽烈的红色照亮,“那本宫就好好教教她们,什么才叫,中宫威仪。”
凤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权势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