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琉璃瓦在初春的月色下泛着冷光，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鎏金烛台上百支红烛摇曳，将整个宫宴映照得如同白昼。外面寒风刺骨，而殿里却温暖如常。丝竹声悠扬婉转，舞姬们水袖翻飞，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殿中旋转如蝶。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与脂粉香混杂的气息，甜腻得让人有些发闷。
沈清菡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正红凤袍上金线绣的九尾凤凰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凤冠上的东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衬得她面容越发端庄明丽。只是那端庄之下，是一双过于平静的眼眸，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皇后娘娘，您尝尝这道‘翡翠白玉糕’，是御膳房新制的。”身旁的锦书低声提醒，将一碟碧绿通透的点心轻轻推近。
沈清菡微微颔首，却未动筷。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下首，那里，淑妃柳书瑶正拈着一块玫瑰酥，小口小口地咬着，眉眼间尽是娇媚。
柳书瑶今日穿了身烟霞色宫装，裙摆上用银线绣了大片的合欢花，走动时如云霞浮动。她发髻上那支点翠步摇尤其惹眼，翠鸟羽毛拼成的蝴蝶栩栩如生，随着她偏头的动作轻轻颤动，引得周围几位低位嫔妃不时投去艳羡的目光。
“淑妃姐姐这支步摇真好看，是陛下新赏的吧？”坐在柳书瑶下首的容贵人柔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
柳书瑶掩唇轻笑：“容妹妹好眼力，前儿陛下瞧我簪着旧簪，说配不上这身衣裳，便让内务府赶制了这支送来。”她说话时，眼角余光却飘向主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沈清菡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争吧，比吧。这些刚入宫不过两三年的年轻女子，还天真地以为皇帝的赏赐便是恩宠，却不知那不过是帝王平衡后宫、制衡前朝的手段罢了。
就像当年萧寂珩送她的第一支簪，不过是寻常的银簪，却在古寺那盏昏黄油灯下，被他亲手插进她发间时，让她心头悸动如春潮。
“皇后娘娘，”贤妃刘氏温和的声音将沈清菡从回忆中拉回，“臣妾瞧着您今日气色不大好，可是凤体违和？”
沈清菡看向贤妃。刘氏今日穿了身月白宫装，发间只簪了支白玉簪，素净得与满殿珠光宝气格格不入，却别有一番清雅气度。她手中捧着一个锦囊，轻声说：“这是臣妾新制的安神香包，里头放了薄荷、艾叶，娘娘若觉疲乏，闻着或许能舒坦些。”
“你有心了。”沈清菡示意锦书接过，难得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正说话间，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们迅速退至两旁。满殿嫔妃齐齐起身，整衣理鬓，瞬间焕发出更加明艳的光彩。
萧寂珩大步走进殿来。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依旧俊朗，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温情的眼眸，如今深不见底，如寒潭般幽冷。
“平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众人谢恩落座。萧寂珩径直走向主位，在沈清菡身侧坐下。有那么一瞬间，沈清菡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与三年前一样，却又不一样。如今这香气里，混进了疏离与猜忌。
宫宴继续。乐声再起，舞姬重新翩跹，仿佛方才的静默从未发生。
“陛下尝尝这蟹粉狮子头，”柳书瑶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席，亲自端着一碟菜肴走到御前，眼波流转，“臣妾记得陛下最爱这道，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
萧寂珩瞥了一眼，淡淡道：“放着吧。”
柳书瑶却不退，反而凑近了些，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臣妾近日学了首新曲，本想宴后为陛下弹奏，可这会儿不知怎的，心口有些发闷……”
她说着，纤手轻轻抚上胸口，眉头微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满殿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几位低位嫔妃交换着眼神，容贵人低下头，轻轻搅动碗中的汤羹。贤妃则看向沈清菡，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沈清菡静静坐着，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收紧。
“既如此，便传太医看看吧。”萧寂珩说着，竟真的站起身，“朕陪你回宫。”
“陛下……”柳书瑶娇呼一声，几乎要偎进萧寂珩怀中。
萧寂珩扶住她，转头对沈清菡道：“皇后且主持着宫宴，朕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沈清菡心中冷笑。从凤仪宫到淑妃的怡和宫，一去一回少说半个时辰，届时宫宴也该散了。
她缓缓起身，行礼的姿态完美无瑕：“臣妾恭送陛下。”
萧寂珩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深究的歉疚？但转瞬即逝。他扶着柳书瑶，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凤仪宫。
殿门开合间，初春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满殿寂静。乐师们不知所措地停下演奏，舞姬们僵在原地。所有嫔妃的目光都投向沈清菡，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寒意。
沈清菡重新坐回主位，面容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继续吧。”她淡淡开口。
丝竹声迟疑地再次响起，却比先前凌乱了几分。舞姬们勉强跟上节奏，水袖甩得有些仓促。嫔妃们重新举箸，却食不知味，只不时偷偷瞥向主位。
沈清菡端起酒盏，浅啜一口。温酒入喉，却灼得心口发疼。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春日，也是在寺庙里。那时萧寂珩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因在宫中受排挤，常去京郊古寺静心。而她随祖母去寺中祈福，在梅园里与他偶遇。
那时他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衫，站在一树白梅下，手中握着一卷《孙子兵法》。风吹过，梅花簌簌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书卷。
她不小心踩断枯枝，惊动了他。他抬头，眼中没有皇子惯有的骄矜，只有一片澄澈的讶异。
“姑娘是？”
“上香祈福的路人。”
他愣了一瞬，随即笑了：“姑娘真是有趣。”
那样真诚的笑容，那样干净的眼神。后来他说，那日她穿着浅粉衣裙，披着月白斗篷，站在梅树下，像一枝初绽的春杏。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她为他写信给祖父，举荐这位“胸怀韬略、心有黎民”的皇子。沈家倾尽全力，助他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先帝驾崩那夜，是沈家暗卫护着他杀出重围，是沈家旧部连夜控制了京城九门。
大婚那日，他握着她的手说：“清菡，此生绝不负你。”
誓言犹在耳畔，人心却已隔山海。
“娘娘，”锦书的声音将沈清菡拉回现实，小宫女眼中满是担忧，“您若乏了，不如早些歇息？”
沈清菡摇摇头，目光扫过殿中，嫔妃们已恢复了说笑，只是那笑声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贤妃正低声与容贵人说着什么，容贵人频频点头。柳书瑶的位置空着，像一张咧开的嘴，嘲笑着中宫的无能。
“本宫无事。”沈清菡站起身，“诸位妹妹尽兴，本宫去更衣。”
她离席时，殿中再次静了一瞬。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芒在背，探究的，同情的，嘲弄的。
走出殿门，初春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尚未散尽的寒意。沈清菡深深吸了口气，将那满殿的脂粉香、酒菜味、以及令人窒息的目光都抛在身后。
廊下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远处，怡和宫的方向灯火通明。
锦书默默为她披上斗篷，轻声问：“娘娘，回寝殿吗？”
沈清菡没有回答。她仰头望向夜空，新月如钩，繁星点点，与三年前古寺那夜的星空，并无不同。
可人间事，早已换了天地。
“回去吧。”她最终说道，声音平静无波，“戏还未唱完，本宫这个主角，怎能提前离场。”
转身时，凤袍的裙摆在青石地面上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那上面的九尾凤凰在月色下依旧华美，却再也飞不回曾经的天空。
殿内的丝竹声隐约传来，欢快得有些刺耳。沈清菡一步步走回那金光璀璨的牢笼，脊背挺直如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