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早已知道这个答案,甚至可以说是她亲手将这个世界的物理学推向了这个惊悚的岔路口。
但她并非深耕此道的学者,很难从灵魂深处共鸣那种“毕生信仰崩塌”的切肤之痛。
在她的视觉里,带着一丝来自“先知”的疏离,一丝引发这场风暴的微妙歉意,以及那深刻的理解与尊重。
但是,科学家的尊严与执着,让他们在崩溃之后,选择了最笨拙却也最崇高的方式去面对——
质疑,然后穷尽一切去验证。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怀抱着最后一丝“一定是哪里出错了”的微弱希望,四位教授
——包括顶着巨大压力、凭借“先知”记忆提供关键思路的陈礼——
几乎不眠不休,化身成为实验数据的奴隶。
他们把“观测光子路径”这个实验,以不同的参数、在不同的时间段、甚至由不同的人主导操作,重复了上百次。
他们怀疑是缝隙的加工精度,便连夜赶制了数十套不同材质、不同工艺的缝隙挡板;
他们质疑探测器的光子反冲效应,便设计了数种间接观测方案,甚至动用了理论上干扰极小的量子非破坏性测量雏形技术;
他们考虑环境噪音、宇宙射线、乃至地球磁场……
把他们所能想到的、物理手册上记载的所有可能影响因素,
如同梳头发般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排除。
然而,结果如同冰冷的铁律,顽固地、一次次地重复上演:
不观测,干涉条纹便如约而至,展现波的缥缈;
一旦观测,条纹便瞬间消失,只留下粒子的笃定。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令人心悸的结论。
数据不会说谎,实验结果是真实、客观的。
仿佛冥冥之中,真的存在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个冷酷的、不容逾越的规则,
在坚定地阻止着人类窥探微观世界那个最终的、赤裸的真相——
单光子,究竟是如何“同时”通过两条缝隙并与自己发生干涉的。
当最后一份补充实验报告生成,最后一个可能的漏洞被彻底封死,三位教授相顾无言,只剩下彻底的沉默。
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那一刻,他们清晰地意识到——
物理学的天,在他们这一代人的眼前,真的塌了。
而此刻,坐在讲台上,看着台下如同他们几日前一样陷入混乱与绝望的同行们,杨振庚、李静云、赵知明三人的心中,除了悲悯,更有一种共同经历过炼狱洗礼后的、沉重的平静。
他们已经在那片废墟中站立过,并且,必须开始思考,如何在崩塌的天空下,寻找新的立足之地。
十几分钟后,礼堂内的骚动并未完全平息,但已从最初的崩溃式宣泄,转变为一种压抑的、充满怀疑与焦虑的低沉嗡鸣。
陈礼(瞳体)在此刻轻轻敲了敲话筒,随即清了清嗓子。
她的动作并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将全场的注意力,
无论是愤怒的、茫然的还是绝望的,都重新拉回到了讲台之上。
待那满堂的骚动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座椅不安的吱呀声时,
陈礼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沉稳地传遍每个角落:
“我理解诸位此刻的感受。”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失魂落魄的学者,语气中带着一丝共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面对这样一个彻底违背我们认知惯性的实验结果,感到难以置信,甚至拒绝接受,都是最自然的反应。
而这,也正是我们团队决定召开此次交流会的主要目的之一:
公开、透明地公布我们所有的实验设计、研究过程与原始数据,邀请全球同仁,
共同验证这个……‘诡异’的双缝干涉实验。”
她刻意在“诡异”二字上稍作停顿,承认了其非常规性,却毫不退缩。
“请大家稍安勿躁,”
陈礼继续说道,语气如同安抚,又如同宣告,
“在我们公布完最后一个系列实验的完整结果之后,峰会将正式进入自由讨论与提问环节。
届时,欢迎所有同仁提出你们的质疑、分析与任何可能的替代解释。”
她的话语仿佛给躁动不安的会场注入了一剂镇静剂,同时也埋下了更大的期待与悬念。
还有最后一个实验?
陈礼不再多言,操作控制器,将大屏幕上的资料切换到下一张复杂的实验设计示意图。
图纸上线条交错,标注着各种精密仪器和光路。
“这是我们团队在基础的单光子双缝干涉实验之后,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改进型实验设计,”
陈礼介绍道,
“看起来比之前的设置要复杂一些,但核心思路其实很简单。”
她开始深入浅出地阐述,力求让每一位听众,即使非实验物理专业,也能理解其精髓:
“我们之前的实验表明,当我们在光子通过双缝之前放置观测设备,试图‘窥视’它的路径时,
光子便‘害羞’地只表现出粒子性,掩盖了波的干涉。”
“那么,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就产生了——”
陈礼微微提高了音调,抛出那个萦绕在所有物理学家心头的谜团,
“如果我们不打扰它通过缝隙的瞬间,而是在它已经通过双缝,
这个事实已经成为‘历史’之后,再回头去‘查看’它刚才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呢?
它总不能再‘提前’知道我们要观测了吧?”
这个思路如同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许多学者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设计图,试图从中找出答案,
或者……漏洞。
陈礼切换画面,展示了第一次实验的结果。
“请看,这是第一次实验,双缝后方的路径探测设备处于关闭状态。
实验结果,正如我们预期的那样——”
屏幕上,清晰的明暗干涉条纹再次出现。
台下传来一阵理解的、却又带着更多疑惑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