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那抹轻快尚未散尽,薛兮宁眼底的笑意却已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三日后,驿馆正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
吐蕃使者索南嘉措,身形魁梧如山,面庞被高原的风霜刻画出深刻的纹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傲慢。
他端坐主位,面前的案几上空空如也,正等着传说中大靖王朝最精妙的待客之道——茶道。
乔玉珏侍立一旁,心口像是揣了一只兔子,疯狂地撞击着她的肋骨。
她完全不明白,这种随时可能引火烧身的关头,薛兮宁为何要主动招惹这位看起来就不好对付的吐蕃使者。
就在这时,薛兮宁款款而入。
她未着华服,仅一袭素色长裙,长发松松挽起,脸上未施粉黛,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清冷之气。
然而,当众人看清她身后侍女端着的“茶具”时,整个正厅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那不是精致的茶碾,不是雅致的茶筅,更不是温润的建盏。
而是一尊小巧却古朴的黑陶药鼎,底下燃着幽蓝的炭火。
旁边的托盘上,罗列着一堆令人费解的东西:几块黑乎乎、似乎是陈年普洱的茶砖,一小撮色泽诡异的红色粉末,一碗黏稠的、散发着淡淡腥气的乳白色液体,甚至还有几颗干瘪的黑色果实。
索南嘉措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
薛兮宁仿佛未见,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如玉珠落盘:“使者远来辛苦。中原茶道,流派万千,寻常的烹煮之法,想来使者早已品鉴过。今日兮宁斗胆,为使者展示一套家传的‘合朔’之法,取天地万物交融、阴阳归一之意,以表我大宣对吐蕃最崇高的敬意。”
说着,她素手轻扬,竟是将那黑硬的茶砖整个投入药鼎之中,继而,那红色粉末、乳白液体、黑色果实……被她以一种庄严而诡异的顺序,一一添入。
每加一样,她口中便念念有词,说的却不是什么烹茶心经,而是些“血气交融”、“魂魄归一”之类令人毛骨悚然的词句。
药鼎中很快“咕嘟”作响,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了焦糊、腥甜与草木腐败的复杂气味弥漫开来。
乔玉珏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她惊恐地望向薛兮宁,却见后者神情肃穆,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献祭。
索南嘉措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走南闯北,见过茹毛饮血的部族,也见过用毒如神的南疆巫师,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茶道”。
这哪里是待客,分明是下蛊!
终于,药鼎中的液体熬成了半凝固的糊状,颜色深如墨汁,其中还夹杂着不明的颗粒与絮状物。
薛兮宁亲自用一把长柄木勺,舀出一小碗,双手奉至索南嘉措面前。
“使者,请。”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此茶,名曰‘同心’。需得一饮而尽,方能体会其中‘神魂交泰,不分彼此’的真意。若有半分迟疑,便是心不诚,则茶气反噬,恐伤神魂。”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索南嘉告措和他面前那碗堪比毒药的“茶”上。
他能感觉到,薛兮宁的目光看似平和,实则如两道利刃,死死钉在他身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立刻就会让他走不出这座驿馆。
这是阳谋,是赤裸裸的威胁!
索南嘉措的额角渗出冷汗,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接过那碗“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在薛兮宁平静的注视下,他猛地一闭眼,仰头将那碗糊糊灌进了嘴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心感瞬间从舌根炸开,直冲天灵盖。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这口东西当场喷出来。
他强行吞咽下去,那黏稠的、带着沙砾感的糊状物,如同滚烫的刀子,一路从食道刮到胃里。
“好……好茶!”索南嘉措的脸憋得通红,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却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赞美之词,“王妃殿下……茶艺惊天人,此茶……醇厚绵长,回味无穷……真乃神品!”
看着他那副想死又不敢死的模样,乔玉珏先前的惊惧与担忧,忽然间烟消云散,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呆呆地看着薛兮宁,那个仪态万方、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狠的话、逼着一个壮汉喝下毒药还让他说好喝的女人,真的是那个在闺中与她一起绣花的薛兮宁吗?
直到索南嘉措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薛兮宁脸上那份神圣肃穆的表情才瞬间崩塌。
她身子一软,猛地扑进乔玉珏的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乔玉珏以为她在后怕,正要开口安慰,却听见一阵压抑不住的、几近疯狂的爆笑声从怀里传来。
“哈哈……咳咳……你看见他那张脸了吗?像吞了一整只活蛤蟆!哈哈哈哈……”
乔玉珏彻底僵住了。
她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流出来的薛兮宁,脑中轰然一声,之前所有关于谋杀、关于绝境的对话,与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瞬间串联起来。
原来……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受辱,不是挣扎,而是一场……一场她精心编排、自导自演的荒唐大戏!
她才是那个唯一的观众,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主角却乐在其中。
一股哭笑不得的释然,夹杂着无尽的震惊,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逃出驿馆的索南嘉措并未回使馆,而是带着那碗剩下的、作为“赏赐”的残茶,直奔林代煜的府邸。
“太傅大人,你必须重新考虑!”他将那碗散发着恶臭的糊糊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铁青,“那个女人是个疯子!她根本不是我们可以随意拿捏的弱质女流!她这是在警告我们!”
林代煜瞥了一眼那碗东西,眼中满是鄙夷与不耐:“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妇人伎俩,就把你吓成这样?索南嘉措,你的胆子,就和高原上的兔子一样小吗!我大计已定,岂容一个女人动摇军心!给我滚出去!”
索南嘉措被骂得脸色涨红,最终只能含恨离去。
林代煜冷哼一声,拂袖将那碗东西扫落在地,眼中尽是志在必得的疯狂。
同一片夜空下,百里之外的关凌坡,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四周戒备森严,肃杀之气弥漫在冰冷的风中。
“让我进去!我有万分紧急的军情要面呈王爷!是关于王妃的!”侯启明嘶哑的吼声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浑身泥泞,显然是经历了一场不眠不休的狂奔。
手持长戟的亲兵如两尊铁塔,纹丝不动地拦在他面前,声音冷硬如铁:“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侯将军,王妃殿下自有安排,您是王爷最信任的兄弟,更该相信王爷的判断,而不是相信一个女人的片面之词!”
“你们懂什么!”侯启明双目赤红,几乎要扑上去,“兄弟情义是情义,夫妻之义也是义!王爷他被蒙蔽了!再晚一步,就全完了!”
然而,无论他如何嘶吼,如何哀求,大帐的门帘始终纹丝未动,仿佛隔开了一个生与死的世界。
风声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将他的声音与焦灼,一同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军帐之内,那道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身影,终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