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尽头的风卷起尘土,带着一丝血腥和草料混合的怪异气味,刮过乔玉珏隐藏在巷口的侧脸。
她将头巾又拉低了几分,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支缓缓逼近的队伍。
马蹄声整齐划一,踏在兴州城的青石板上,竟没有寻常军队入城时的嘈杂与混乱。
为首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马上之人身披赤色镶金边的甲胄,面容轮廓深邃,鹰隼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生杀予夺的漠然。
他便是吐蕃这次南下的主帅,索南嘉措。
乔玉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象过无数次敌人入城的景象,烧杀抢掠,哀鸿遍野。
然而眼前这一幕却诡异得令人心悸。
索南嘉措的亲卫队军容严整,步伐沉稳,目不斜视,对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没有丝毫侵扰之意。
这不像是攻城掠地的蛮族,倒像是王师巡狩,纪律严明得可怕。
越是如此,乔玉珏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是浓重。
一个懂得约束部下的敌人,远比一群只知杀戮的野兽要难对付得多。
兴州城,怕是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队伍行至刺史府前停下。
那座曾经代表着大梁在兴州最高权力的府邸,如今朱漆大门洞开,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口。
就在此时,队伍后方一辆囚车被推至阵前,刺耳的轮轴摩擦声像一根钢针,狠狠扎进乔玉珏的耳膜。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凝滞。
囚车里,那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发丝凌乱黏着干涸血迹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兴州刺史,乔思源!
“父亲!”
一声无声的呐喊在她胸腔里炸开,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剧痛。
她看到父亲枯槁的双手紧紧抓着囚笼的木栏,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是他一生傲骨最后的挣扎。
尽管身陷囹圄,他的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乔玉珏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理智的缰绳被疯狂的情感寸寸勒断,她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猛然清醒了一瞬。
不行!她不能冲动!
她若暴露,不仅救不了父亲,连自己也要搭进去。
乔家的血脉,兴州城最后的希望,不能就此断绝。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父亲身上挪开,那一眼,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
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与血水一同咽下,化作穿肠的毒药和噬骨的寒意。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索南嘉措的背影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燃起了决绝的火焰,也泛起了无助的寒冰。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让这火焰与寒冰瞬间被惊雷劈得粉碎。
一顶制式典雅的梁朝软轿,在数名吐蕃亲卫的护送下,从队伍后方缓缓抬了上来,停在索南嘉胞的白马旁。
轿帘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掀开,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绝美脸庞,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出现在乔玉珏的视野中。
薛兮宁!
乔玉珏的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
她最好的闺中密友,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薛兮宁,为何会在这支敌军的队伍里?
还坐着梁朝贵女才能乘坐的软轿?
只见薛兮宁慵懒地步出软轿,她身上穿着一件华美的织锦长裙,与周围肃杀的兵甲格格不入。
她走到索南嘉措的马前,仰起脸,对他粲然一笑,那笑容明媚如春日繁花,却看得乔玉珏浑身冰冷。
“赞普远道而来,这兴州城还算合心意么?”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几分娇嗔,仿佛在与情人闲话家常。
索南嘉措原本冷硬如铁的面部线条,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竟柔和了些许。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走到薛兮宁身边,用一口略带生硬的汉话回道:“有你这颗大梁最璀璨的明珠在,再荒芜的土地,也是天堂。”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笑自若,那亲昵的姿态,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
乔玉珏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愤怒、背叛、荒谬、不可置信……无数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最后汇成一片空白。
她终于明白,兴州城为何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原来,最致命的背叛,来自内部。
她的父亲,为了守住这座孤城,浴血奋战,几近油尽灯枯。
而他最信任的部将之女,他视若己出的薛兮宁,却早已与敌人暗通款曲,成了引狼入室的内应!
一股滔天的恨意淹没了所有的悲伤。
乔玉珏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满口的血腥味。
她看着刺史府那深不见底的大门,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她要进去。
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潜入这座龙潭虎穴,救出父亲,然后……亲手杀了那个叛徒!
就在这时,刺史府门口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在一名吐蕃将领的授意下,高声宣布:“王爷初掌兴州,刺史府人手不足,现招募仆役杂妇二十名,身家清白者皆可应征!一经录用,月银十两!”
“十两月银!”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战乱之下,民不聊生,别说十两,就是一两银子都足以让一个家庭度过数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便有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战战兢兢地朝着刺史府门口走去。
乔玉珏的眼睛猛地一亮,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巾,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尘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波澜,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再普通不过、为生计所迫的城中女子。
她混入躁动的人群,随着人流一步步向前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浸湿。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吐蕃兵士的,也有那些同样来应征的百姓的。
她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用余光锁定着那扇越来越近的大门。
与此同时,刺史府内院的花厅中,薛兮宁正悠闲地品着新沏的香茗。
索南嘉措坐于主位,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用重金招募本地仆役,你这一招,确实高明。”索南-嘉措沉声道,“既能安抚民心,又能迅速掌控府内大小事务,还能从他们口中,探知城中虚实。”
薛兮宁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傲慢。
“赞普过奖了。兴州百姓,畏威而不怀德。给他们一点看得见的好处,远比空洞的安抚告示要有用得多。更何况,这府中原来的下人,都是乔思源的心腹,清洗一番,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才好办事。”她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一旁侍立的兴州降将李守义听得心惊肉跳。
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心思却缜密狠辣得可怕。
她不仅出卖了兴州,更像一条毒蛇,要将乔家的根基彻底挖断。
府门外,经过一番简单的筛选,乔玉珏凭借着还算清秀的样貌和镇定的应对,被那管家指入了新仆的名单。
她随着十几名被选中的男男女女,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身后,两扇厚重的铁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那声音,像是一道命运的闸门,将她的过去与未来,斩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
乔玉珏抬起头,望着眼前这深院重重、戒备森严的内宅,一名名手持兵刃的吐蕃士兵如同雕塑般伫立在回廊各处,那森然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踏入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关押着父亲的囚笼,更是一场远超她想象的巨大阴谋漩涡。
在这里,昔日的友人是今日的仇敌,而名义上的敌人,却未必是她唯一要面对的威胁。
她此行,究竟是救父,还是在无意中……助敌?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一名吐蕃将领大步走了过来,用生硬的汉话喝道:“都站好了!王爷和薛姑娘要亲自过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