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贤皱眉道:“他是真的王老汉?”
马和颔首道:“不错,张先生说,像王老汉这样一生从未离开过村子的老者,有着乡下人所独有的质朴,城里的人很难模仿出来,所以便只是将他儿子王振乾藏了起来,又给了王老汉一百贯钞,请他配合演了这出戏,从而引诱凶手上钩。”
听了这番话,李世贤只觉啼笑皆非,苦笑道:“想不到我十载寒窗苦读,又科举高中,为官多年,最终却栽在了一个老村汉的手里。”
司狱司牢房内,被五花大绑的西安府知府李世贤,本来微闭双目,神态自若,直到听到脚步声,睁眼看见弟弟李世德随众人一同走了进来,便不禁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道:“李世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爹娘和大哥故去后,若没有我多年来的照拂,你如何能有今日,可你如今却勾连外人,设计擒拿你的至亲兄长!”
李世德面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对着哥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我没想到幕后主使竟是兄长,然而即便知晓,按着天地君亲师的次序,我也没有法子,只得如此行事,还望兄长能够体谅。”
李世贤只是不住冷笑,却不再说话。
李世德拱手道:“殿下,此案的凶犯既然是下官的至亲之人,下官便理应回避,等候朝廷发落。”
朱高炽摆手道:“是否会株连李佥事,那是天子才能定夺之事,但你此时既然还是提刑按察使司派来查案的官员,就应该恪尽职守,而且本王也相信你的为人。不过让你审问自己的兄长,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如便让张伴读代劳,李佥事随我旁听,如何?”
李世德躬身道:“那自是再好不过,下官谢过世子殿下。”
于是张升便走上前去,问道:“李知府,昨夜杏林堂的那场大火,是你所为吧?”
李世贤叹道:“既然诱捕我的陷阱,都是张大人所设计,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只是开坛香的老板齐知远,平日里极为不愿意和官府中人来往,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让他配合你们一起引我入彀?”
张升道:“在这西安府,齐老板可以不和官府打交道,但如何能不给金陵徐的徐掌柜面子。”
李世贤懊恼道:“真是无商不奸!先前我就该想到,杏林堂的周掌柜,如何会将女儿许给一个农户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对其知无不言!”
张升问道:“我等来西安府已有数日,周掌柜却始终没有前来告发,想来也是李知府的同党之一。而杏林堂的那场大火,自然是为了毁灭证据,可只需毁掉账簿便是,你为何还要将周掌柜和三个伙计全部杀死?”
李世贤冷笑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姓周的要不是被我拿到逃税的罪状,担心被抄家发配,又怎会老老实实替我隐瞒。在此紧要关节,杏林堂若是突然失火,如何能不引起你们的警觉,难道我还能指望姓周的能熬过这里的刑罚不成?”
说到此处,李世贤却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的说道:“至于那三个伙计,自始至终都不知情,我本来告诉周掌柜,要与其商谈对策,须得提前打发走,可那三人却赌输了钱,提前返了回来,等我买了酒赶到杏林堂时,那些伙计恰巧与我打了照面。”
张升感叹道:“这便是机缘巧合吧。于是你就让四人饮下加了鬼参的酒,用刀杀死他们后,纵火焚毁了杏林堂的一切证据?”
李世贤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是没有法子。”
张升皱眉道:“为了毒杀秦王一人,至今已有五人殒命,关在大牢中的刘氏想来也难逃一死,这还不算被你设计构陷的秦王妃,以及侥幸保住性命的王振乾父子二人,李知府竟然还能在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没有法子,不得已而为之?”
谁知李世贤却毫无惭愧之意,迎着张升的目光答道:“早在入局之前,阿茹娜和刘氏就已做好了为复仇而牺牲的准备,那观音奴的兄长,更是害我无数大明战士魂断异乡的贼寇扩廓帖木儿,李某今日才让她陪葬,又何错之有?至于杏林堂的四人,以及王振乾父子俩,若非你们执意纠缠此案,又怎会有性命之忧?”
听了这番话,张升不禁失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圣上皇恩浩荡,丝毫没有株连之意,自洪武四年起,观音奴的身份就已不再是扩廓帖木儿之妹,而是心地仁善的秦王妃。而且你蓄意谋害藩王,却因不敢承担罪责,一再杀人害命,反倒将罪责推到查案之人身上,当真不觉得羞愧么?”
李世贤摇头道:“似朱樉那样生性残暴、倒行逆施的狗贼,如何配得上李某这样的大好男儿为其陪葬?”
张升深知一个道理,那便是你永远也叫不醒装睡的人,于是不再与对方争辩,而是问道:“像李知府这样爱惜自身性命的人,究竟与秦王有何深仇大恨,竟然肯冒着巨大风险蓄意毒害?”
李世贤叹了口气,说道:“前元无道,民不聊生,我爹早在至正二十三年,便因徭役过重而病故,娘在生下李世德后,也由于难产而死,于是大哥便扛下了一切,独力抚养我们两个弟弟长大,靠着乞讨残羹冷炙、吃树皮草根甚至是观音土,我们终于熬到了天子建国。”
张升心中一动,问道:“听马和说,李知府在蓝田县时,曾化名为木良,令兄的名讳可是李世良?”
李世贤颔首道:“正是,在前元时,像我们这样的低贱之人,不配拥有名字,只能以数字取名,大哥叫李五一,我叫李五四,老三叫李五六。大哥是个好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偷过别人家的一粒谷子。大明建立后,大哥希望我们也都能做好人,便用自己两日的饭钱,请长安县的一个教书先生,分别为我们取了名字。到了洪武十一年,我们兄弟几人的生计已有着落,阿茹娜姐姐也跟着秦王妃来了西安府,与我大哥偶遇后,很快就两情相悦,一切似乎都变得顺遂起来。”
张升恍然道:“难怪阿茹娜会甘愿自尽,而我们却查不到任何雪泥鸿爪,原来她想保护之人,乃是自己心上人的兄弟。”
李世贤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道:“可惜好景不长,尽管偌大的秦王府已占地数十里,宫墙巍峨高耸,内里更是无比豪侈,精巧的亭台楼阁数不胜数,然而朱樉这个穷奢极欲之徒,却仍不满足,每年都会强行征调大量民夫,不断为其翻修秦王府。而我大哥,在洪武十二年被朱樉的护卫带入王府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听到这里,不要说是从现代穿越而来,将人命看的很重的张升,就连朱高炽、塞哈智这些古代的上位者,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愤怒之色。
张升不禁叹了口气,问道:“李知府可知令兄出了什么事?”
李世贤摇头道:“王府的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张草席裹着兄长的尸骸,扔到我家门外就走了,见兄长全身肿胀,我便去请仵作前来验尸,可听说与秦王府有关,又有谁人敢来?后来我们兄弟俩多方打探,才知……”言及与此,李世贤的嘴角不住抽动,眼睛也变得湿润,难以再说下去。
还是李世德替他说了下去:“才知道民夫们需要做大量的活计,每日只能休息两三个时辰,大哥入府不久后就患了风寒,为了不让我和二哥顶替,他就坚持带病上工,一日恰巧遇到秦王和次妃邓氏,见大哥行动迟缓,秦王便上前诘问,可无论大哥如何解释,秦王都认为是消极怠工,并且命人将他扔进了宝湖中,见大哥会水性,秦王便拿来一根木杆,不断用力击打,直到大哥……”
李世贤怒斥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不许你再提及大哥,你也不好生想想,自己配么!”
李世德果然羞愧的垂下了头,没有敢再言语。
李世贤情绪稍稍平复后,继续说道:“随后我和李世德便发奋读书,先后考秀才、中举人,立志要为大哥报仇。可当高中三甲后,李世德这个见利忘义的贪生怕死之徒,先是瞻前顾后,说报仇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应当徐徐图之,随后更是劝我要以大局为重,说什么秦王一死,北元人便会伺机犯边。”
说到此处,李世贤不禁轻蔑地笑了笑,说道:“这可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在我看来,将秦王这个祸端除去,不要说是西安一府,整个陕西都会变得安稳,北元人反倒不敢前来滋事,李世德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想保住好不容易到手的功名利禄,才寻了这些令人发笑的借口。在彻底将其看透后,我便撇开了他,独自制定起复仇的计划来。”
张升问道:“阿茹娜是李知府长兄的情人,你想寻她一起报仇倒是不难,可你又是如何找到刘氏的,毕竟非亲非故,如果她不愿或是不敢参与,你们就不怕,反被其检举告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