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窦如云脸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压抑得如同困兽的低吼:“薛姑娘,你以为我们只是败了?不,我们是烂了,从根上就烂了!这支残军,早已不是一心匡扶大梁的忠义之师。”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案上地图都跳了一下。
薛兮宁的心也跟着这声闷响,沉了下去。
“军中现在分成了两派,”窦如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悲凉,“一派以我和萧承魏为首,还想着整顿兵马,寻机复起,为国尽忠。而另一派……另一派以林代煜和几个副将为首,他们觉得大梁气数已尽,与其回去受那昏君猜忌,不如拥兵自立,在这蛮夷之地做个土皇帝!”
理想主义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却被现实的寒冰冻得噼啪作响。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将帐内本就稀薄的空气挤压得更加沉重,令人窒息。
匡扶社稷的理想,在赤裸裸的权欲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就在这压抑的氛围达到顶点时,帐帘被一只粗暴的手猛地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香料与血腥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索南嘉措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先是在窦如云凝重的脸上一扫,随即黏在了薛兮宁身上。
“哟,窦将军这是金屋藏娇啊?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军事会议,原来是在与美人私会。”他的汉语说得流利,但语调里的轻佻和挑衅却毫不掩饰。
窦如云猛地起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怒目而视。
薛兮宁却比他更快,她缓缓站起,清冷的目光直视着索南嘉措,声音平静无波:“蛮夷之地,不识中原礼数,倒也不足为奇。我与窦将军商议的,正是如何找到乔腾俊乔将军的下落,不知三王子殿下,可有线索了?”
她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对方的傲慢,又迅速将话题拉回了正事。
索南嘉措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半刻,他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那双眸子里的冷静与锋芒,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拥有。
“有意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乔腾俊的下落,我的确知道。不过,那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去的。你,敢跟我走吗?”
杀机一闪而过。这既是邀请,也是最后的试探。
薛兮宁没有丝毫犹豫,淡然道:“有何不敢。”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
薛兮宁跟在索南嘉措身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月光为嶙峋的怪石镀上一层银霜,远处的雪山轮廓在夜幕中显得庄严肃穆。
风景壮丽,但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暗影里,至少有十几双眼睛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些吐蕃武士如同鬼魅,与这片山林融为一体。
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既有接近真相的悸动,也有对未知的恐惧,但她的面色始终平静如水,步履沉稳。
与此同时,在营地中央燃起的巨大篝火旁,却是另一番景象。
索南嘉措派人送来了大量的金银珠宝和美酒,作为对“新朋友”的赏赐。
林代煜抱着一个装满金器的箱子,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因狂喜而颤抖。
“三王子殿下真是慷慨!我林代煜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索南嘉措的亲信高声宣布:“三王子殿下说了,林将军劳苦功高,特将一位泥婆罗公主赐予将军为妾,以示恩宠!”
话音刚落,两个吐蕃武士便将一个身披华丽异域服饰、脸上蒙着轻纱的女子推到了林代煜面前。
那女子身形婀娜,虽看不清面容,但那双惊恐的眼眸却如受惊的小鹿。
林代煜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
他一把扯掉女子的面纱,露出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俏丽脸庞,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女子粗暴地揽入怀中,大笑道:“好!好!多谢三王子厚爱!”
周围他的亲信们纷纷起哄叫好,一时间,靡靡之音与无耻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将这片属于大梁将士的营地,变成了藏污纳垢的魔窟。
不远处的阴影里,萧承魏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来也毫无知觉。
他看着那群为了蝇头小利便出卖忠诚与荣耀的同袍,看着林代煜那张因欲望而扭曲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仿佛看到大梁的军旗正在这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中,一寸寸化为灰烬。
那股大势已去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蔓延至四肢百骸。
另一边,薛兮宁被带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山坳里。
索南嘉措指着一个被茅草和乱石掩盖的洞口,示意她进去。
洞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血腥与腐烂混合的恶臭。
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薛兮宁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
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如枯草般结成一团,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许多地方已经开始溃烂,整个人奄奄一息,早已看不出半分大梁将军的威仪。
薛兮宁强忍着胃里的翻涌,一步步走近。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光亮,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
当他的目光落在薛兮宁那张与她母亲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时,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个微弱嘶哑、却清晰无比的音节。
“瑶……瑶……”
轰的一声,薛兮宁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瑶瑶,是她的乳名。
除了早已逝去的父母和夫家,普天之下,再无人知晓。
而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阶下囚,正是她那在三年前就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公公,大梁名将,乔腾俊!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谜团,瞬间被这个名字串联起来。
她瞳孔骤然紧缩,死死地盯着乔腾俊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瞬间席卷了全身。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那场离奇的惨败,那封构陷父亲的密信,所有的一切,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