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青云宗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青灰色雾气里,犹似蒙着一层轻纱。
山间的风带着浸骨的凉意,吹过九万九千级青石台阶,也吹过台阶上那个执帚扫地的单薄身影。
少年名叫李慕白,十七岁,青云宗外门……杂役弟子。
这个身份,在偌大的青云宗,实在比山脚下的石子还要不起眼。
竹扫帚划过青石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帚下去,灰尘、落叶都被恰到好处地归拢到一处,既不飞扬,也无遗漏。
他不像是在完成一件枯燥的杂役任务,反倒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专注而沉静。
“哟,李师弟,这么勤快?天没亮就开始了,是想靠扫地扫进内门去不成?”
李慕白停下,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穿着蓝色外门弟子服的青年,没有答话。
“三年了,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还赖在宗门不走,图什么呢?要我说,早点下山,找个凡人城镇,凭你这把子力气,当个苦力也能混口饭吃,何必在这里浪费宗门米粮?”
那人继续揶揄道。
李慕白也不在意,只淡淡地提醒道:“君师兄,早课时辰快到了。”
“废物就是废物,扫你的地吧!”
那人说完,拂袖而去,脚步踩得台阶咚咚作响,直往演武场去了。
李慕白继续低头扫地。扫完最后一级台阶,东边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他扛起扫帚,转身走向山腰一处僻静的院落——藏书阁。
与外门演武场的喧闹、讲经堂的肃穆不同,这里永远是安静的,甚至带着点被时光遗忘的古旧气息。尤其是一楼,堆放的多是些陈年杂卷、基础功法抄本,甚至还有一些地理志异、前人游记,鲜有弟子问津。
阁内光线昏暗,弥漫着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柜台后,一个穿着灰扑扑袍子、头发乱糟糟的老头,正趴在那里打盹,鼾声轻微。
这守阁老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在意他的来历。
李慕白放轻脚步,开始每日的整理工作。
他拂去书架上的灰尘,将散乱的书籍归位。做完这些,照例走到最靠里的一个书架前,熟练地抽出一本《山河气脉杂谈》,又走向另一个书架,拿了一本《基础炼气诀要解》,然后走到角落那个位置,坐了下来,两本书对照着,一页一页地,看得极慢,极认真。
“……引天地灵气,过紫府,沉丹田……嗯,此书所言,气走鸠尾,过膻中,看似迅猛,实则损及心脉根基,是取死之道,下乘。”
“……聚气如丝,绵绵不绝……此法倒还凑合,只是效率太低,徒耗光阴。”
他看得入神,直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小子,看这些破烂玩意儿,能看出啥名堂来?”
不知何时,守阁老头已经醒了,腰畔照例挂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李慕白身前的两本书。
李慕白合上书,站起身,微微躬身道:“前辈。”
“《基础炼气诀》,狗屁不通的东西,也就骗骗那些没脑子的蠢货。还有那本《山河杂谈》,写书的家伙自己都没走出过南疆三百里,也敢妄谈气脉?胡吹大气!”
老头摇摇头,显然很是不满。
若是别的弟子听到老头如此评价宗门基础功法,定要斥其狂妄。但李慕白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起身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碗,又取过一个小泥炉,熟练地生火,往瓷碗里倒上酒,放在火上慢慢温着。
这是他每日都会做的事。
酒香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少许陈腐的墨味。
李慕白从老头手中拿过酒葫芦,将温好的酒,小心翼翼地掺好,递回去。
老头接过,眯着眼,啜饮了一口。
温酒入喉,脸上的褶皱立即舒展了开来。随即提着酒葫芦,眯着那双总是显得醉意朦胧的眼睛,走到那排堆放杂卷残籍的书架前,随意取下一本连封面都已缺失、仅用麻线粗糙装订的薄册。
“喏,”他头也不回,反手将那本册子扔向李慕白,“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这个。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拿来引火。”
李慕白拿起册子,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露出了扉页上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古怪符号,那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文字,且不是用墨书写的,而是用什么尖锐之物刻画上去的,笔画古拙,甚至有些扭曲。
“这是……”他抬头,看向老头。
老头已经又趴回了柜台,声音慵懒地传来:“谁知道是哪个年代、哪个家伙胡写乱画的玩意儿,放在这儿占地方几十年了。你整天看那些‘正统’功法,怕是越看越蠢。换换这个,说不定能开点窍。”
说完,便不再理会,鼾声很快响了起来。
李慕白知道,这并非真正的鼾声。老头若不想说话,便是这般模样。
他不再多问,将残卷放到桌上,回头收拾好火炉等,再坐回去,将那残卷翻开来,摩挲着上面凹凸的刻痕,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仿佛这东西本该就属于他。
他尝试去辨认那些符号。
起初毫无头绪,但当他静下心来,不再试图去理解字面意思,而是将心神沉浸在那笔画勾勒的“意蕴”之中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扭曲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脑海中缓缓流动、重组。它们不再代表具体的字词,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直指本源的韵律。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意之所动,气之所往……念起则生,念息则灭……”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涓涓细流,渗入他的识海。这并非具体的修行法门,没有周天运转的路线,没有手印咒诀,通篇都在阐述“心”、“意”、“念”的奥妙,与当今主流强调吸纳灵气、锤炼肉身的功法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背道而驰。
李慕白看得如痴如醉。
他过去三年博览群书,尤其是各种基础功法和理论,早已发现其中许多自相矛盾或看似完美实则隐患重重之处。而这残卷所言,虽看似虚无缥缈,却仿佛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他心中积存已久的诸多困惑。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然暗淡,书阁内更是昏暗很了。
老头的鼾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珠子,随手丢在柜台一角,算是照亮。
借着这朦胧的珠光,李慕白缓缓合上残卷,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眼中虽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
他走到柜台边,将残卷轻轻放下。
“看完了?”老头懒洋洋地问。
“看完了。”李慕白答道。
“看懂了多少?”
“一点点。”
“哦?”老头似乎来了点兴趣,侧过半个身子,“说说看,懂了哪一点点?”
李慕白沉吟片刻,这才答道:“晚辈以为,世间功法,皆是以身为舟,以气为帆,渡苦海,达彼岸。但这残卷所言……似乎更重‘舵手’本身。舟与帆固然重要,但若舵手不明方向,不识水性,再好的舟帆,也可能倾覆于风浪。反之,若舵手技艺精湛,心志坚定,纵是破舟陋帆,亦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残卷,讲的便是如何成为那个‘明方向、识水性、技艺精、心志坚’的舵手。它修的,是‘心’,是‘意’,是驾驭万法的‘根本’。”
书阁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有珠子散发着柔和的光,映照着老头脸上复杂难明的神色。他盯着李慕白看了许久,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浑浊与戏谑,而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惊叹,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好一个‘舵手’……”良久,老头才缓缓开口,“多少惊才绝艳之辈,穷尽一生追寻更强的‘舟’与‘帆’,却忘了最根本的东西。你小子……倒真是个异数。”
他重新趴了回去,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和不耐烦:“滚吧滚吧,天黑了,别在这儿碍眼。这破烂玩意儿,既然对你这笨小子有点用,就先放你那儿,别弄丢了,看着烦心。”
李慕白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老头的用意。他郑重地拿起那本无名残卷,对着老头的背影,深深一揖。
“多谢前辈。”
老头没有回应,仿佛已然睡去。
李慕白将残卷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
那隔着一层衣物传来的略微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走出藏书阁,夜幕已然降临,星子初现。
山风拂面,带着夜的凉意。
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夜色中更显沉寂的藏书阁,然后转身,踏着星光,走向自己在山脚的那处简陋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