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景灿正在梦乡里谋杀一片菲林时,几十公里外的雪原上,一辆灰色的丰田陆巡正顶着夜色缓缓前行。
车内光线昏暗,仪表盘的冷光勾勒出洛传礼紧绷的侧脸。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后排的男孩蜷缩在座椅上,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熟。
副驾驶座上的护林员老头闭着眼,双手搭在膝盖上,然而周身的气息却与袁景灿白天见到的判若两人 。
洛传礼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守山叔,爷爷他……”
祝守山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已经没了那副对谁都和蔼的亲切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世事的沉稳与锐利。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雪路上,神色平静得不见丝毫波澜:“明天吧。”
洛传礼像是听懂了祝守山这没头没尾的回答,之后便没再说话。
越野车在雪地里行驶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停在了一处隐蔽的山坳里,这里孤零零立着一间小木屋。
洛传礼停下车,降下车窗,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木屋。
祝守山推开车门,踩着积雪走到木屋门口站定,抬手敲了三下门板:“老爷,他们都到了。”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祝守山并不着急,等了约莫十几秒,他又开口汇报道:“一共五个人,传礼、沅溪、沈慧君、洛念家和袁景灿。”
这次,屋里终于传来一道洪亮且穿透力极强的男声:“怎么过来的?”
“传礼开车来的。” 祝守山如实应答。
“他人呢?”
“在外边等着。” 祝守山低头看了眼脚下的积雪,补充道。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祝守山伫立在门口,神色依旧平静。
片刻后,他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微微躬身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朝着越野车的方向走去。
......
自从昨天中午吃饭时,洛传礼冷不丁跟他说爷爷要见自己的事之后,袁景灿就觉得洛传礼的行踪透着股说不出的神秘。而他的这一变化搞得袁景灿既好奇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待在木屋的日子实在无聊,外面还飘着雪,根本没法出门闲逛。袁景灿瘫坐在房间的木板床上,百无聊赖地开始构思起自己想象中的娱乐公司。
结果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得了吧袁景灿,”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现在啥都没有,净在这做白日梦呢!”
就在他自嘲之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直到晚上八点多,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袁景灿心里一喜,以为是洛传礼终于想通了要带自己回临州,又或者是洛老爷子那边有了动静要见他。
他立刻趿着棉拖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拉开门的瞬间就笑着开口:“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晾在这……”
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洛传礼,而是祝守山。老人家穿着一件泛白的深蓝色棉袄,手里还捧着个巴掌大的桐木小匣。
袁景灿反应过来,连忙换上恭敬的神色:“守山叔,原来是您啊!快进屋坐!”
祝守山温和一笑:“是我们家老爷子所托,来给你送样东西。” 说着,递上桐木匣后转身就走。
袁景灿目送着祝守山离开后,才捧着桐木小匣关上门。
将木匣放在桌上掀开匣盖,里面整齐地躺着一卷竹简,竹片泛着温润的浅棕色,外面用一根暗红色的棉绳绑着,隐约能看见上面用朱砂书写的字迹。
袁景灿小心地解开红绳,将竹简平铺在桌面上。
竹片一共五片,每片上用小篆写着一列字;这种字体笔画繁复扭曲,袁景灿看不太习惯。
字算不上好看,认起来也费劲,但袁景灿感觉得到字里行间藏着的凌厉锋芒。
他对照着自己仅有的文化储备,连蒙带猜地辨认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内容,还挺有意思:“五陵公子争夸富,百衲高僧不厌贫;近来世俗多颠倒,先敬罗衣后敬人。”
竹简末尾还有落款:“戊午年冬月,洛耕垅”。
以袁景灿不算特别高的文化水平,就算前面几句一知半解,只看最后一句也能看懂字面意思。不过他的关注点压根不在诗句的深意上,反而被落款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洛耕垅?”袁景灿念叨着这个名字;姓洛?这多半就是洛传礼的爷爷吧?
虽然他目前只认识两个洛家人,但洛传礼行事沉稳又强势;洛沅溪虽然看着年轻,却也是个不好惹的主。两人都算得上气场十足的狠角色,那作为他们的爷爷,洛耕垅岂不是更厉害?
随后袁景灿又盯着 “戊午年” 三个字皱起眉。
他对天干地支对应的年份不算熟悉,于是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用笨方法把天干地支的顺序一列,再一个个对应着套算。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算出这个落款时间应该是1978年。
按照洛传礼的年龄和辈分推算,1978年,洛老爷子应该正处于中年时期。这个年纪的人往往意气风发,正是事业蒸蒸日上、大展拳脚的时候。更何况洛家看着家境优渥,洛耕垅能积累下这么厚实的家业,想必当时也过得顺风顺水。
可他偏偏写下 “近来世俗多颠倒,先敬罗衣后敬人” 这样的句子,是在嘲讽当时趋炎附势的社会风气,还是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生出了看破世事的感慨?
那他这时候把自己人到中年时的感慨送给自己又是什么用意呢?袁景灿越想越糊涂,甚至一度怀疑是洛传礼的恶作剧,可他把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竹片背面的细小纹路都摸了摸,也没发现什么暗记。
翌日清晨,洛沅溪一行就要先行离开了。
当然,她们并没有特意来跟袁景灿道别,而是袁景灿一大清早发现雪终于停了,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在走廊里抽烟晒太阳时偶然撞见的。
袁景灿本想上前拉住洛传礼问问,他和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发回临州。
结果洛传礼一瞥见他,原本还站在车旁挥着手送行,结果像是瞬间改变了主意,转身就往驾驶座钻。
拉开车门、坐进座椅、关上门的动作一气呵成,随后他迅速降下车窗,笑呵呵地对着袁景灿摆了摆手:“我去送送她们,下午就回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话音刚落,不等袁景灿回应,车子就跟被狗撵了似的冲了出去。
袁景灿站在原地,脸上满是错愕。洛传礼这躲躲闪闪的样子,到底在瞒着他什么事?
他在木屋附近晃悠了一下午,可直到天边泛起晚霞,洛传礼也没回来。
正当袁景灿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洛传礼终于回来了,快步迎出去一看,却发现来的是祝守山,对方手里依旧捧着个桐木小匣。
袁景灿晃了晃手里竹简,苦笑道:“守山叔,昨天您送的这个我都没悟出来老爷子的深意!怎么今天又有新的送来了?”
祝守山往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悟不出来就先放放,道法自然,急不得。”说着,他将手里的桐木小匣递到袁景灿面前,依旧没多做停留,转身就朝着走廊深处走去。
袁景灿捧着新的桐木小匣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
这次的竹简看着更新些,同样是五片,上面的字体比前一卷更显工整,而且笔画间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洒脱,显然是书写者心境有了变化。
他小心地解开绑着的棉绳,将竹简展开,逐字辨认起来。
这次的内容更加晦涩难懂,还隐隐透着股禅意:“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曾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最后一片竹片上的落款,依旧是用墨字写就的:“壬申年秋月,洛耕垅”。
袁景灿皱着眉将竹简上的文字反复读了几遍,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是云里雾里,完全摸不透其中的道理。
他索性放下竹简,从抽屉里翻出昨天手写的天干地支年份表逐行对照,一番折腾后,总算确定这个落款对应的应该是 1992 年。
袁景灿盯着落款年份陷入了沉思。
从 1978 年写下 “近来世俗多颠倒,先敬罗衣后敬人” 的入世慨叹,到 1992 年悟出 “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 的出世禅理,十四年的时间里,洛老爷子的心境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以自己目前已经见识到的洛传礼的能量来看,洛家绝非普通人家,老爷子就算不是高官,也一定是巨富。
而这样带有明确时间节点,且承载着个人心境变化的手书笔墨,对洛家而言绝对意义非凡,怎么会轻易送到他这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手上?
难道是复印的版本?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袁景灿拿出昨天收到的第一卷竹简,将两卷并排放在桌上仔细观察。
第一卷竹片的表面包浆温润厚重,第二卷虽更新些,却也有着自然的光泽,绝不是人工做旧能仿出的效果。
再看字迹,朱砂的颜色沉稳内敛,透着年代的沧桑,完全不像是新染的颜料,而1978 年那卷,竹片边缘还留着几处细小的虫蛀痕迹,孔洞边缘光滑,显然是经过长时间自然形成的。
洛老爷子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