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在元的警告像一层无形的、带着倒刺的薄膜,覆盖在李贤洙和金瑞妍之后几天的校园生活上。他们变得更加谨慎,公开场合几乎零交流,连眼神接触都刻意减少。李贤洙在极度的焦虑中,用那个“干净”手机,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母亲声音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轻快,絮叨着工厂最近订单多了些,加班能多赚点钱,叮嘱他在首尔一定要吃好,别心疼钱。李贤洙仔细分辨着每一个音节,没有听出强装的轻松或隐藏的焦虑。他含糊地应着,不敢提及任何可能引起母亲警觉的话题。挂断电话后,他并未感到轻松。威胁就像悬在头顶的闸刀,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也许张在元只是口头威慑,也许“检查”正在某个官僚流程中缓慢酝酿。
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折磨。金瑞妍的判断或许正确,张在元暂时没有在学校系统内直接打击他们的合规手段,所以转向了校外更脆弱的环节施压。但这反而让他们意识到,战场早已不限于校园,他们的敌人拥有调动更庞大资源、影响更广泛领域的能力。
必须加快步伐。被动防御只会让软肋暴露得更多。
“我们需要验证‘KNERC-Server04’。”在“安全屋”里,金瑞妍再次摊开那张写满线索的纸,指尖点着这个服务器代号,“这是目前最直接、可能指向账目伪造源头和技术环境的线索。但我们缺乏专业工具和知识去追踪一个可能是企业内网的服务器。”
李贤洙沉默着。他知道金瑞妍指的是谁。崔敏俊。
“风险很大。”李贤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他父亲刚因为我的事丢了工作。如果我们再把他拖进来……”
“不是‘拖’。”金瑞妍纠正道,眼神冷静得近乎锐利,“是‘提供选择’。崔敏俊和他父亲是无辜被卷入的受害者。他们有权知道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也有权选择是继续活在恐惧和妥协中,还是寻找反击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我们需要他的技能。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径。当然,我们必须将风险对他讲明,由他自己决定。”
她拿出一张新的、不记名的预付费电话卡,递给李贤洙:“用这个,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公共电话,或者用无法追踪的方式联系他。只传达信息,不施加压力。告诉他我们掌握的新线索(隐去超忆部分),以及我们怀疑他父亲的遭遇与此直接相关。给他一个加密的线上匿名联系渠道,如果他愿意了解更多,或者愿意帮忙,就通过那个渠道联系我们。”
计划周密而冷酷,剥离了个人情感,只剩下利弊权衡和必要步骤。李贤洙接过电话卡,感觉它像一片锋利的刀片。
行动在三天后进行。
李贤洙选择了一个位于九老区复杂巷弄深处的老旧网吧,用现金开了一台最角落的机器。网吧里烟雾缭绕,充斥着激烈的游戏音效和玩家的叫骂,提供了完美的噪音掩护。他使用虚拟机环境,通过多层跳板访问了一个预先和崔敏俊约定好的、仅他们两人知晓的童年时玩过的某个冷门游戏论坛,在某个陈年旧帖下,用只有他们能看懂的隐晦方式,留下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坐标——不是文字,是一张经过处理的、包含摩斯电码点阵的像素风景图,坐标指向江南区一个大型公共图书馆的某个特定书架区。
如同地下接头。
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那排高大的、关于计算机早期发展史的书架阴影里,李贤洙见到了崔敏俊。他比之前更瘦了,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里充满了警惕、疲惫,还有一丝压抑的愤怒。
没有寒暄。李贤洙将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白色信封,快速塞进崔敏俊半开的书包侧袋。里面是手写的、简要的加密信息(使用他们以前自创的简单密码),说明了“KNERC-Server04”及其与账目、张在元威胁的关联推测,并附上了一个加密聊天室的登录方式和一次性密钥。
“看完,烧掉。去留自愿。”李贤洙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完,转身消失在书架的另一端。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崔敏俊的回应在二十四小时后到来。
通过加密聊天室,他发来了一串字符和几个链接。没有问候,直接切入主题:
“KNERC:初步判断为‘韩国新能源研究联合体’(Korea New Energy Research Consortium)内部网络标识前缀。该机构是半官方背景的研究联合体,多家大财团包括元进集团都有参股和项目合作。其内部服务器不对公众开放,安全等级较高。”
“Server04:可能是其内部编号为04的服务器,具体用途未知。但此类机构服务器常承载内部邮件、项目文档、财务数据及监控备份(如有内部安防系统)。”
“公开信息无法定位到具体服务器或获取访问权限。需要内部漏洞或社会工程学手段,风险极高。”
“另:查询无果,但发现一个关联点。清潭高中三年前进行校园安防系统升级,中标方是‘智能视野科技’,该公司的大股东之一是‘元进资本’。升级后的部分后端数据存储或备份服务,可能由第三方提供。不排除‘KNERC’下属某个子公司或合作单位是服务提供商。”
信息量巨大。崔敏俊不仅验证了服务器可能的归属,还挖掘出了校园监控系统与元进集团之间千丝万缕的商业联系。这为“账目可能来自那个服务器”提供了间接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指向了校园监控系统可能存在非学校直接控制的“后门”或“备份路径”。
金瑞妍和李贤洙盯着破译出来的信息,感到一阵寒意。如果校园监控的数据会流向或备份到与元进有关联的第三方服务器,那么张在元有能力接触甚至篡改监控记录,就不再是天方夜谭。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当初朴大浩等人强迫他注射毒品时,警方调取监控会“证据不足”——不是没拍到,是拍到的“内容”可能已经被处理过了。
“我们需要验证这个猜想。”金瑞妍的眼神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猎手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光芒,“如果监控记录能被篡改,那么至少有两个关键节点的记录最可能被动手脚:一是你被注射毒品的巷子周边;二是朴大浩自称有不在场证明的‘游戏厅’附近。我们需要找到这些地点理论上应该存在的、未被篡改的原始监控源,或者……找到篡改的痕迹。”
这听起来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们现在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和一个可能的技术顾问。
李贤洙再次通过加密渠道联系崔敏俊,提出了更具体、也更危险的请求:是否有办法,在不直接入侵高危服务器的情况下,从外围入手,验证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公共或商业监控数据,是否存在被覆盖、替换或时间戳篡改的痕迹?比如,通过交通系统、周边其他商铺独立系统、甚至市政设施的监控进行交叉比对?
崔敏俊的回复隔了很久才来,只有一句话:
“需要具体时间、地点坐标。理论上可行,但如同大海捞针,且需触碰多个灰色地带。一旦开始,无法保证绝对隐身。你们确定?”
李贤洙和金瑞妍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走到这一步,退缩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永远活在张在元阴影的威胁之下。
“确定。”李贤洙回复,同时将注射事件当晚的详细时间、那条小巷及“二黑游戏厅”周边的精确坐标发了过去。他还附上了另一个信息:根据他超忆回溯的细节,张在元的司机耳廓上有银色耳钉,以及那辆黑色轿车后视镜下挂着有死结的红色中国结。如果能从任何外围监控中捕捉到带有这些特征的车辆在相关时间出现在相关地点,就能形成间接证据链。
接下来的几天是焦灼的等待。李贤洙的戒断周期记录依旧在继续,生理上的风暴渐息,但心理上的压力因为调查的深入而倍增。张在元似乎暂时没有新的动作,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不安。
第七天深夜,加密聊天室终于收到了崔敏俊传来的一个压缩包和一份简短的文本报告。
报告内容触目惊心:
注射巷子两端主要路口的市政交通监控,在事发时间段(晚上8点至9点)的原始日志存在约12分钟的非正常数据校验错误,覆盖了李贤洙描述的进出巷子的关键时间窗。错误类型显示为“数据块校验码异常”,这种错误在硬件故障和人为篡改时都可能出现,但在那个特定时间点、特定摄像头同时出现,概率极低。更可疑的是,交通管理中心日常维护记录显示,该区域摄像头当晚并无故障报修记录。
“二黑游戏厅”对面一家便利店的独立安防系统(与校园系统无关),其硬盘存储的监控录像中,事发当晚8点40分左右,拍到了一辆符合黑色轿车特征的车辆在游戏厅后巷短暂停留。但由于便利店摄像头角度和分辨率限制,无法看清车牌和车内人员。关键点在于:该便利店系统时间与标准时间有约3分钟的固定误差(店主未校准),而警方当初调取的、可能来自“智能视野科技”后端提供的“校准后”监控记录中,这个时间段的该路口画面,被替换成了一段静止的、无车辆的街景(可能是其他时段的画面循环播放)。
崔敏俊冒险通过一些非常规渠道,试图访问“智能视野科技”对外暴露的、安全性较低的部分边缘服务器(如员工测试服务器或演示平台),发现了其日志系统中存在一些关于“时间同步校准覆盖操作”的模糊内部代码注释和测试记录,操作时间戳与注射事件后警方调查的时间段有重叠。这些代码注释提到了“紧急情况下的数据层替换协议”。
最有力的间接证据:在注射事件发生前约一小时,位于两个街区外的一个银行ATM机的监控,清晰地拍到了一辆驶过的黑色轿车。虽然只是瞬间,但放大并增强画面后,可以勉强分辨出副驾驶车窗半开,司机侧脸耳廓上,有一个明显的银色反光点(符合耳钉描述),且车内后视镜位置隐约可见红色挂件轮廓。这辆车的出现时间和行驶方向,与便利店模糊拍到的、以及李贤洙被带走的方向存在空间和时间上的逻辑关联。
报告最后,崔敏俊写道:“证据链不完整,无法作为法庭证据。但所有异常点(市政监控校验错误、便利店时间差与画面替换、智能视野科技内部协议代码、ATM捕捉到的特征车辆)全部指向同一个结论:相关监控记录被人为干预过。干预者具备专业知识和权限,很可能利用了智能视野科技与元进集团的商业关系,以及其系统可能存在的后门或高级别管理权限。”
“监控记录被篡改了。”
这个结论,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长久以来的迷雾。
它证实了最坏的猜想:张在元(或其背后的力量)不仅能操纵现实,还能涂抹过去。他们拥有在数字层面制造“真相”的能力。
愤怒在李贤洙胸腔里冰冷地燃烧。但比愤怒更清晰的,是一种确认感。敌人并非无懈可击的神明,他们也需要用篡改、覆盖、替换这些卑劣的手段来掩盖罪行。而每一次篡改,都可能留下新的、数字层面的“指纹”和逻辑破绽。
崔敏俊提供的报告,就是第一份确凿的、指向篡改行为的“破绽”集合。
“这不是结束,”金瑞妍的声音在寂静的“安全屋”里响起,冰冷而坚定,“这只是开始。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掩盖罪行的方式之一。崔敏俊找到了缝隙。接下来,我们要沿着这些缝隙,找到更多他们无法彻底擦干净的痕迹。比如,那份被篡改前的原始监控数据,是否在某个备份服务器(比如KNERC-Server04)里还有残留?比如,智能视野科技内部,是否有人知情或参与?比如,操纵这一切的具体指令,来自哪里?”
她看向李贤洙:“你的记忆,是唯一不受他们数字篡改影响的‘原始记录’。我们需要将你记忆中的细节(时间、地点、人物特征、车辆特征),与这些被我们发现的、篡改后残留的‘数字疤痕’一一对应,互相印证,构建我们自己的、不可篡改的证据链。”
李贤洙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脑海中,那些曾经只是带来痛苦的记忆细节——朴大浩的狞笑、注射器的寒光、轿车内的皮革味、司机耳钉的闪烁、中国结的死结——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意义。它们不再是孤立的痛苦碎片,而是可以镶嵌进一张巨大犯罪拼图的关键组件。
监控记录可以被篡改。
但经历者的记忆,以及记忆所揭示的、与篡改痕迹严丝合缝的现实逻辑,无法被轻易抹去。
他们刚刚揭开了敌人面具的一角,看到了其后冰冷的技术操控和肆无忌惮的掩盖手段。
而这场在真实与虚构、记忆与数据之间的战争,此刻才真正打响。
夜还很长。
但第一缕穿透谎言的微光,已经照在了那些被精心涂抹过的“记录”之上,映出了其下丑陋的、无法完全遮盖的真相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