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的宫殿内还是那间小小的书房,只不过潇进温没有踱步,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居中那张檀木椅上,明净的脸庞透出一道神秘的笑容,看上去心情极好。
那张椅子没有镶丝也没有铺垫名贵的白貂皮毛,就是一张极为寻常的椅子,他认为读书如甘泉沐浴心灵,如清风拂去尘埃,书房就不应该存在那些富丽堂皇的物什。
王公公一如往常像个石雕那样侧立在下边,还有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僧面如佛陀闭目静坐在侧,老僧的对面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
众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小小的书房一片宁静祥和。
窗外忽然吹来一缕春风,像是温柔的小手轻轻抚过众人的脸庞,道士的白眉随之轻轻抖动了两下,老僧的神色更显祥和,而潇进温脸庞的笑容则变得愈加神秘。
他抬起头来,望过那扇篆刻虫雕的小窗,悠然说道:“王公公,你听院外那蝉声欢叫,枝叶丛中的螳螂为何迟迟不肯执翳而搏之?”
王公公闻言怔了一下,顺眼透过那细细的小窗格子,只见窗外微风拂拭、青叶招展,转头回道:“陛下恕老奴年迈耳背,老奴不曾闻见蝉鸣声,更未见得那潜伏枝叶丛中的螳螂。”
潇进温没有再理会他,眼光随后望向老道士:“国师,你以为如何?”
老道士就是大梁国的国师白眉真人,闻言回答道:“陛下,此时正值二月哪来的蝉鸣,贫道也未曾听见。”
潇进温笑了笑,笑着问那老僧:“知觉大师,您可曾听见?”
知觉大师缓缓睁开双眼,合什回道:“想那蝉声在陛下的心中,贫僧又岂能听闻。”
“大师此言甚是妙极。”潇进温抚掌轻笑,又问道:“只是那螳螂蛰伏许久,莫非是要临阵退缩?”
知觉大师回道: “云雀未现,螳螂安动?”
白眉真人在旁闻言微微一笑,上前两步说道:“大师此言差矣,想那螳螂和蝉都是同等的生命,却要云雀藏匿于它们身后以捕之,如此区分大师不觉有违众生平等之意愿?”
“善哉,国师视天下众生平等,大智大悲贫僧敬仰至极。”知觉大师缓缓说道:“只是国师有所不知,蝉是蝉,螳螂是蝉,云雀亦是蝉,何有云雀、螳螂、蝉之分?”
白眉真人怔住答不出话来,悻悻的退了回去。
潇进温站起身来向知觉大师深深一揖,说道:“宫中待得时日长了心闷体乏,寡人明日欲出宫走走,大师可愿同行?”
“蒙陛下垂幸,知觉愿与陛下同行。”知觉大师起身回道。
王公公正在细细揣摩他们的对话,闻言上前两步说道:“陛下,那人今日方才搬进城西祥云街祥云巷甲字一十九号,老奴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日陛下前往定可见得此人。”
白眉真人也站了出来,说道:“陛下,宫外人情繁杂,前两日都城已经出现刺客,恐有扰陛下的心情,贫道愿随同陛下前往。”
潇进温微微一笑说道:“寡人只是出宫散心,有知觉大师陪同寡人即可,国师俗务繁忙又岂能惊扰国师。”
白眉真人斜眼瞟过知觉大师,欲言又止,随后缓缓退了下去。
。。。。。
潇进温的心思白眉真人自然能够体会,自古新皇即位皆会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举动借此树立威信。
虽然大梁国历代以来推崇道家修行之法,诸多皇家子弟,豪门贵族也都沉迷于长生不老、无所不能的冥思苦想之中,可是自从潇进温继位以来三年里五次登入嵩山法宝寺,与知觉大师相谈甚欢,从此世人就有了新皇摈弃青云观欲立法宝寺为国教的说法,在这两年尤甚。
如今潇进温出宫也没有带上自己这位大梁国的国师,由此可见世人那些弃道迎佛的说法正在一步一步的走向现实。
而淮王潇望的体会则更深刻一些,这些年他与道家来往甚密天子又岂会没有察觉,废除道家无异于废除自己的一条胳臂。
皇权这个至高无上的东西本就属于他,只不过二十年前自己一时心慈手软,才让潇进温的父亲坐上了大梁国的帝位,以后的那些年上天就再也没有给过他一点点机会。
每逢念及此处他就后悔不已,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府邸里仅有的几个人面前后悔。
如今潇进温微服出宫,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就在明日,他既兴奋又害怕,这些年该准备的他一样都没有落下,只等明日潇进温横尸宫外自己再冲入皇宫,凭着多年来周密细致的经营,大梁国的皇位还有谁能够夺走?
他没有参与那场对话,不过小小的书房对他来讲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秘密,就绝密程度而言那个小小的书房还比不上自己这个小小的暗室。
小小的暗室,灯光不是很明亮甚至有些浑浊,他认为在明亮的光线下人就会失去很多思维,如果可以他宁愿吹灭那几盏摇摆不定的油灯。
“螳螂捕蝉……”此时他正在细细的咀嚼潇进温在小书房说过的话,随后扭过头去目光望向一位斯文的中年人,问道:“叶微,你说说看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暗室里面还有一位中年人叫做叶微,是跟随他多年的属下。
在外人面前叶微没有名分,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只是每次遇到紧要的事情商议,他就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暗室里面,就像凭空多出来似的。
闻言,叶微上前说道:“螳螂捕蝉云雀在后,他将自己比喻成那只蝉也将自己当做那只云雀,所以明日出宫只不过是一个陷阱,他要看看谁才是那只真正的螳螂。”
潇望点点头十分满意叶微的说法,自从十五年前叶微前来投奔,经过三年二十七次考验,已经对他完全信任,也十分庆幸能有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精明能干的属下。
“本王忽然有些好奇,你且说说看谁才是真正的螳螂?”他又问道。
叶微笑了笑,说道:“想做螳螂的人不少,不过真正的螳螂一定是坚韧、狡黠,它会等到那只云雀飞走之后才会有所动作,依在下看朝堂之上唯有中堂大人具有此般毅力。”
潇望也笑了,他自然知道中堂杜启年的威望与能力,笑着问道:“云雀还在,如何才能让那隐匿的螳螂现出原形?”
“王爷,这事情不难办,只需将他出宫的消息无意间透露出去,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叶微又上前两步说道:“恰好异灵宗天残地缺还在都城,就让他们前去助他一臂之力。”
说话间两人眼神相接,发出一声会心的清笑。
“我还是有些好奇那个叫做知觉的僧人,你对他了解可深?”潇望笑罢忽然眉头微蹙,沉吟着说道:“国师他都不愿意带在身边,难道那个知觉大师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能够独自担负起护驾的重任?”
叶微笑道:“王爷大可宽心,据在下所知,知觉大师自幼在法宝寺跟随空念大师精研佛道,其在教化众生、普济世人这方面的造诣确实颇有建树,不然又怎能让他另眼相待?不过他终归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和尚罢了。”
潇望闻言点点头,不由得回想起八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斗争,那些被宵禁禁锢的人群就像疯了一样把无边的怒火散向都城四周,空念大师不惜以身现佛,被愤怒的人们活生生的烧死,“自由”的争斗也因此平息,而自己的希望也因此破灭。
念及此处,他的瞳孔忽然紧缩,沉声说道:“八年前他的师父曾经阻断过本王,这一回本王一定要击败他!”
他口中的“他”不管是潇进温还是知觉大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今年他四十九岁人生已经走了一大半,还能再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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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国的中堂是宰相的称呼,因文武百官在一起的时候宰相往往坐于中堂之位,时间久了大家都亲切的称呼宰相为中堂大人。
掌灯时分杜启年正坐于中堂之上,手中捏着一张“绝密”的信条。
“绝密”是指送信条人的身份十分绝密,而信条上的内容只有八个字:翌日未时,龙潜西城。
这几个字,身为百官之首的中堂大人瞟一眼就能看清楚,也自然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
堂下侧坐着观文殿大学士时雨,此时就像初进私塾的学生,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时大人,听闻午间在御书房,陛下召见国师与法宝寺知觉大师,不知时大人可知详情?”杜启年望着手中的信条,眉头深锁。
时雨起身恭敬的回道:“禀中堂大人,下官亦有听闻此事,据说是陛下和国师、知觉大师在讨论捕蝉一事。”
“时大人请坐下说话。”杜启年递过信条,摆摆手说道:“素闻时大人博通经籍,学富五车,不知对那捕蝉之事有何见解?”
时雨接过信条整了整衣襟坐下,看了两遍抬首说道:“此时二月天哪有蝉可捕?陛下要捕的蝉其实就是这信条上的寻龙之人。”
“哈哈哈……”杜启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他笑道:“时大人聪慧至顶一语道破天机,果然不负本相重信。本相适才思虑再三要不要去做那寻龙之人?望时大人赐教,本相感激至极。”
“赐教不敢当,相爷言重了。”时雨回道:“试问相爷,古往今来有哪一位异姓之人能够稳坐朝堂?相爷前去寻龙又岂能奈何?”
“写下这信条之人只不过是想借中堂之手,为他铺平登顶的道路罢了。依学生愚见,中堂大人倒不如做一位护龙之人,上保天子下诫民心,岂不妙哉。”
“护龙之人?有意思,有意思……”杜启年沉吟着,随后叹息道:“朝中百官都认为本相独揽朝政、权倾朝野,怀藏不轨之心,只是他们不知本相今日的地位和权势来得有多艰辛,本相又岂会妄生非分之想。”
“平日使出的那些小手段,也不过是唯求自保罢了。”
“时大人,你可知晓那真正的寻龙之人?”他忽然抬头问道。
时雨站起身来说道:“陛下年初大婚膝下尚无子嗣,明日如若被刺于西城,谁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就是那寻龙之人。”
“燕王萧进盛与皇上乃同胞手足,论其威望、才能、资历,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之人,不过他十五岁就荣封镇北大将军,统领雄兵十万镇守帝国北大门,足见皇上对其何等信任,所以他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
“英王萧进恒只不过还是一个年方十岁、天真无邪的孩童,他自然也不会有此等心机。”
“而王叔萧望多年来对大梁帝位念念不忘,一直在暗中培植自身势力,其在朝中的威望绝不亚于相爷您,所以学生妄断,王叔才是那只真正的螳螂!”
杜启年点点头,缓缓说道:“八年前都城难民动乱,那背后指使之人不喻而知。而三年前长安石家满门抄斩,逼得圣上痛哭零涕,那不过是他要给新皇一个下马威,旁人不知难不成本相也一样糊涂?如今他要借刀杀人,本相就成全于他。”
他温和的眼光忽然犹如一道锋利的剑光扫过堂下,时雨不禁浑身一颤,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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