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偏店野肆里卖的酒多为自酿,本就不如马乘风常饮的状元红,烧刀子!三、五碗下肚,越发觉得这酒绵软无力,引得他心中烦躁起来!
便点手唤过店小二问道:“我说你们这是什么酒?如何温温吞吞如同凉水一般!难怪你这里这般冷清,怕是经年也不见几个客人吧!”
店小二本就噤若寒蝉,此时却又不得不回话,只得边以衣袖拭汗,边轻声答道:“回爷的话,这酒本是城东张家老铺所酿,自送来小店售卖!之前还有个好学问的客官,饮了便说好!还给这酒取了名字叫“近月聆仙露”!大爷如若不信,掌柜处就有所题字轴,小的这便……”
没等小二说完,马乘风便挥手笑道:“去去去!哪个要听你絮叨这些个没头没脑的事!”店小二如蒙大赦!使劲点头道了声“哎!”立时退了下去!
然正当马乘风起身,欲待离去之际,忽闻一阵琴声传至耳畔!
其音初时如丝如缕,委婉绵长!如山间之清风,拂过树梢!似林下之幽泉,淙淙流淌!犹如行云流水,自天外飘来!
继而,忽然铿锵有力,如锋如镝!好似奇峰陡起,冲破云端!更如风云急聚,如骤如怒!挟卷地之狂风,掀滔天之巨浪!摧枯拉朽,无可阻挡!
随后,却又轻抹浅拨,好似东流之逝水,颓落之黄花!愁夕阳之即去,叹白发之暗生!终归于细密平和……
马乘风自谓,只是一介武夫,从来不喜诗文音律!岳无极昔日曾道:“同马二爷说宫商角徵羽,好比对牛弹琴!”
这话一点不假!当年只要司马长缨和岳无极两人谈风论雅,便决计找不到马乘风的影儿!他早就找地方大饮特饮去了!
然而今夜,当第一丝琴音入耳,马乘风便呆住了!他似乎感到这琴音之中好像有人在对他倾诉,似乎已然解懂这琴音之意!他凝目聆听,继而神思随之飘摇开去,一扫心中烦躁!
琴音虽止,而余韵犹存!在马乘风心上留下一抹淡淡的忧伤之意,与一丝怅然若失之感混在一处,反复交织!
他仿佛看见父严母慈,温情无限!仿佛又见孤鸟失巢,恶鹰追扑!仿佛看到天涯沦落,无人倾诉!仿佛又见光阴飞逝,世事如烟!
这琴曲在他听来,愈嘹亮,愈悲伤!如雏雁失群,孤鸣于天!愈低沉,愈无奈!似嫩叶离枝,颓然而落!
此时,这酒肆之内鸦雀无声!马乘风惊见那掌柜的、店小二并他两名属下,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知是自己方才出神,定是被这四个家伙笑话了!
其实就是他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于是霍然起身,心说:“怪不得小二说这破酒叫‘什么近路’!这琴曲也真他娘邪门!非得去看看这个弹琴的人是谁不可!”
起身之时,又觉眼前有物,便以手去拭!然拭过之后,便感手指湿滑!抬手看时,那分明是一滴清泪!
这一回,更教他面前的两名属下,几乎惊掉了下巴!须知马乘风于破军堂众人眼中,本就是个铁血英雄!其勇武,可比威震敌胆的飞将军李广!其忠信,可比千里单骑的寿亭侯关公!又几曾见他有过泪来!
马乘风见自己这般模样,也是一怔!又见对面两个如见活鬼的神情!心说:“真是丢人现眼!”旋即又一转念:“去他的!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随向两名属下道:“走!与我看看,这琴声是何人所奏!”那两人这才抬起下巴,唯唯诺诺同他来在酒肆门前。
马乘风立于酒肆门阶之上,仰头向对面观瞧!方知那琴音来处,原来是一座画阁!建于对面高墙之内,高可三丈许,临巷子一面设有露台!
此时露台上灯光明亮!马乘风站在下面,亦可看的真切!那画阁建筑不小,露台也颇为宽大!于东南方向设有一方贡案,案上香烛之间,供着两面灵牌!
贡案前面有两名女子跪地,一面往阴阳盆里添烧纸钱,一面啜泣不已!那两名女子身后,一张书几之上,就摆着一张古琴!
马乘风便清了清嗓子,向上问道:“那女子!敢问方才可是你们二人弹的琴吗?”
听到他话音,两名女子俱是全身一震!继而其中一个便自起身,用衣袖拭了拭泪,之后两步便跨到扶栏边上来!身子微向外探,向下问道:“是哪个在下面发问!”那声音里便透着厉害!
马乘风竟被他问得一愣!正不知怎生作答,却见另一名女子站起身来,款款走向栏边,轻声道:“小妹不可无礼!”转头向下,猛一见到马乘风时先是一惊!
继而颤声道:“贱妾委实不知老爷在此,故而无端冲撞了老爷雅兴,多有失礼!冒犯之处,尚望老爷雅量海涵,不予降罪!”说着竟又嘤嘤哭泣起来!还就露台之上,向马乘风深深施了一个万福大礼!
时,夜空一钩残月,数点寒星!露台之上,两名女子情状大不相同!先时说话的那名女子,一身丫鬟打扮,身段苗条,看起来年纪不大!
生得削肩柳腰,面容清丽!一双娇怯含嗔杏核眼,两条似怒非柔柳叶眉!此时虽则面带泪痕,有如雨打梨花!却无半分馁气,正一脸的不悦,看向马乘风!
那施礼的女子,便与她截然不同!年纪稍长,身量也照她略高一些!生得粉妆玉琢,态度温柔!一双春波含烟眼,上衬秋水锁愁眉!柔柔弱弱,便是狂怒也无力!凄凄切切,纵要嘶喊亦无声!
当她一个万福拜下来,竟教马乘风倍感焦促!再看她一双泪眼之中,竟似有无限乞怜之意!
马乘风心道:“这是怎么说的!我何曾怪她来着?只是问她那琴是何人所奏,她就哭泣起来!还说什么“雅兴”啊“降罪”的,这都哪跟哪啊?”他想归想,可未便就这么说,可他自觉无论如何,也当受不起人家这么重的礼!
便也向上抱拳,学着司马长缨的口气,微微躬身道:“两位姑娘莫要见怪,在下马乘风,本无意冒犯,还请那位小姐休要哭泣!只是方才在下,于这酒肆内饮酒之时,忽听得一阵琴音响起!在下竟不由自主,听得出神,故而方才冒昧动问。不想竟惹恼了两位姑娘,以致那位小姐如此伤心!我劝小姐莫要如此!如若当真不知,或是不愿见告,那在下去问别个便可!”
马乘风觉得他那些话说得,是既有学问又有礼数!然而上面那位泪人,却依旧只是啜泣,未见半点好转!丫鬟不免上前扶住,温声解劝,她便又伏在丫鬟肩上抽噎!
那丫鬟倒不似她那般爱哭,却像个烈性女子!转过头来对马乘风道:“哪个问你姓名来着?今日本是我两人双亲忌日!我姐姐只为尽孝,故抚一曲,以托哀思!不期竟被你等偷听了去!还要出言轻漫,好没道理!”
马乘风被她这话弄得一头雾水,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我已这般用心讲话,怎说轻漫了你!”
马乘风哪里晓得祭祖尽孝,还有抚琴追思这一说!在他的经历当中,熟识的女子本没几个!除去四妹程雪飞和他那大嫂叶瑶环,再就是三弟岳无极府上的阿霜、阿雪两姐妹那样的随侍丫鬟,可并无一个这般泼辣刁蛮的!而他也只在大嫂叶瑶环面前这般局促过!
况且人家又的确是在祭奠先人,本与旁人无干,而他就这么直眉瞪眼的跑出来!人家两个姑娘家,俱被他吓了一跳!这还能怪人家不乐吗?因此上,马乘风也自觉没理!虽被那丫鬟数落几句,却也无可辩驳!
马乘风方自觉无趣,正没理会处,忽见那露台之上,两名女子身后,房门开处挤出一个又胖又圆的人来!
细看之下,却是个老婆子!也有四、五十岁年纪,满头珠翠,一脸油光!便是倒了,也不知道该扶哪头!伸出一双肥手,好似猪脚一般!掐着一块浅红色的绣花帕子,笑嘻嘻地招呼那两名女子!
二人闻声,连忙转过身,一面以手帕拭干眼泪,一面整理头饰衣衫,俱同那胖妇人进房去了!
立在马乘风身后的一名属下问道:“二爷,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倘若回去过晚,刘副堂主见责,我们兄弟俩也不好说呀!”
马乘风挥手道:“急什么!若急时,你们两个便去!害怕老子会走丢了不成!”二人听了,再不敢言语!
其实,马乘风只是觉得言犹未尽!自己又蒙了冤屈,正待解释,可巧那两名女子又被唤进房去。另外还有些事,让他颇感费解!
如那两人,观其衣着打扮,分明就是主仆,却如何呼作姐妹?看那情意,绝非虚情造作!再有,看她们住所用度,举止言谈,也分明是大户人家的女孩,不但毫无骄奢之气,反而似乎处处示弱于人!难道是她家礼教森严,她不敢造次之故?却也不像!
还有,她祭祖便祭祖,为何非挑这黑更半夜的时候!一早便去,至午便回岂不更好?且又选在这画阁露台之上焚香立位!便是在花园天井里放声哭喊他一场,也比在这露台上呜呜咽咽好一些!
说是祭奠双亲,却为何连孝布也不曾戴得?偷偷摸摸倒像是怕人撞见一样!再就是那胖老婆子,这行祭之日她怎能笑容满面,连半点哀伤也无!
可以断定的是,三人绝非母女,亦不像是亲戚!老婆子虽说是满面带笑,可二女应承她时,却像是得了严令一般!行动毫无拖沓之中,马乘风分明还看到了一丝不安,抑或说是恐惧更为贴切!
种种这般,诸多迹象反常!为何两个如此貌美的姑娘周围,会有这许多难解之处!这使马乘风疑窦丛生!故而决意要看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