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儿自诸王子女进求凰宫那日就再也没见到过安王。
她被送到从前安王送给晞王的别院,临近太平观,倒是每日都能看到招展出院墙的春桃。
太渊帝自然不会将她一个小小婢女放在眼中,只叫安王妃管束她罢了。
“你杀了我母妃,我日后定要报仇!”
虞王的话终于还是刻在她心里了。
往昔做了多少事都不会萦绕于心,到了安王这儿,他的儿子仇视她,倒叫她总有惊悸之感。
傅妃之死,她是参与其中,但她根本不是主谋,不过是推波助澜,她算得有什么罪?
那罪魁祸首都理所应当地享受虞王的孝敬,明面上就敢将傅家拒之门外,与安王妃相比,她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夫人。”
侍女在帘外请示,“吴大夫来请脉了。”
安王妃到底会笼络人心,尽管她为了能侍候安王身侧,自请为婢,但被太渊帝罚到此处,侍人依旧称她为“夫人”。
又请延医请药,每每服药之后,也会自己请些大夫,安王妃不曾骗她,三年疗养,她的病症竟真的好了。
“夫人贵体无恙。”
这话已经听了快一个月了,她还是不太敢相信。
自己可以做第二个云妃了吗?
可以拥有安王,生一个小郡主吗?
往后自己的子嗣,都会是凤凰之血,是天家皇裔。
她终于能扳回自己的命途,抛弃那些血腥污浊的往事,重新做人。
她可以做母亲,有自己的孩子,再也不用对傅妃的儿子假笑,她会对亲生的孩子真心地笑。
身上不再是侍女的裙装,换上更为华贵的坠地裙,比之从前俏丽灵动的少女,韶儿更有了端庄夫人的样子,整个人平静柔美了许多。
兴许金盆洗手,弃恶从善,浪子回头,都是这般。
放下屠刀之后,自然成佛。
但也多了忧思。
“安王醒了?”
“安王殿下虽说醒了,但也不清醒,许多事情都不记得,听宫里人说,跟从前醒的时候一个样,只不过醒的时间长了点。”
但英王郡主与盛囯公的婚典上,出现一个与晞王一模一样的男子。
“替身罢了,你何必忧虑。”
“可他若是太过思念晞王,不就便宜了那替身?那…那殿下从此再不也不近女色,可如何是好?”
安王妃道,“陛下便是为了宸宫,也不会让替身久留。”
她稍稍安心,但也不见安王寻自己。
“安王被晞王的替身迷了心智,日日夜夜相伴于求凰宫,连本妃他都想不起来,还能想起你吗?”
韶儿无言,从恨晞王变成恨晞王替身。
上官昭那个没用的贱人,一心只有儿女私情,全然不顾复国大业,不顾也罢,还把她们的复国组织全都喂给安王当功劳,给自己求赦免。
倒叫他如愿了。
骗得安王一颗心,到现在来挡她的路!
“安王不曾寻你,说不定是那替身为了攀附,阻拦安王。”曦和挑眉,“这等媚上男子,我等又不是第一次见。”
“安王不找,我送你进宫可好?”
韶儿犹豫,“陛下他…”
“我自会向陛下请示。”曦和拿出一条素帕,“你带着它进宫,让殿下想一想安王府,想想他的云妃,还有我们。”
素帕是守丧之物,安王既然能抛弃活人,那就让他再离弃死人,看他那等烂好人有多硬的心肠。
安王没有等来太渊帝的处置,反而太渊帝很大度地放松了对他的软禁,允许敖骄带他出去游春。
这等时令,圣荑怎么不想起云妃?
而想起云妃,便想到小郡主,想到在今昔寺…与上官昭的孩子。
那个孩子,真的不是被太渊堕了吗?
车马行至太平观前,观内桃花伸出枝叶拂过车顶,散落三两朵到了安王的发上。
他拨开车帘看向自己的别院,那里曾经也是他与晞王的家。
车马停下,圣荑到自家别院巡视,却不见从前旧仆。
门后站出一人,拱手行礼,显然是早已等候在此。
靳墨君身后探出个脑袋,圣菜咬着糖葫芦笑眯眯对安王道:“安王哥哥。”
安王心情不好不坏,只是见了他们就眼酸。
“陛下容许大理寺少卿任职之时带家眷么?”
靳墨君竟因此脸红几分,才一本正经道,“敬王世子,是协助办案。”
安王信他个鬼!
太渊帝就是对所有官员的个人私情都宽容无比!
时曦儒是这样,姜如玄是这样,现在连靳墨君更是这样!
只要能给太渊帝当好了朝廷的卒子,什么他都能允许,什么他都能接受,甚至明面上给时曦儒送新婚贺礼,他都干得出来!
敖骄早下了马车,只是打量两人一番才解下面纱。
圣菜眨眨眼,“晞王哥哥回来了?”
靳墨君见了也不由惊奇,穷天下之力,竟然真的搜罗到如此相像之人。
在这样一张“晞王”的脸面前,他倒是不太好意思开口了。
“陛下有什么不敢与本王说的,要你转告?”
靳墨君是朝廷的人,时曦儒的学生,太渊帝的臣子,他在安王别院前等着,除了公事,别无他事。
“殿下,请别院说话。”
他让出道路,圣菜也跟着转到靳墨君身后。
院内景致已经大不相同,原先能与太平观连成一片的桃花,都被换成了葱郁的桂树。
靳墨君解释道,“此处被王妃定为韶孺人居所,是与从前不大相似了。”
安王蹙眉,对圣菜道,“你不读书吗?”
干嘛天天跟着靳墨君?
“墨君哥哥已经是状元了,有一个会读书就可以了。”圣菜丝毫不以为耻,反正他是世子。
圣荑冷哼一声,“他只是榜眼。”
虽然那年双鹤并立,风华惊世。
又问,“你父王母妃也不管你么?怎么天天出来悠游?”
圣菜吃完了糖葫芦,从靳墨君身上抽出帕子擦手,“娘亲放心我跟着墨君哥哥。”
“爹爹…”他想了想,“应当也是放心的。”
毕竟他爹一开始骂靳墨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会被娘亲提醒说:“你自己没了宗室身份,连癞蛤蟆都不是。”
然后就没有骂声了,只叫他早点回家,然后多瞪一回送他回来的靳墨君。
圣荑还想问,那你的往后子嗣呢,你父亲的爵位呢?
可又想到敬王七叔有七子二女,不论哪个生一个孙子过继给圣菜就是了。
这一生,圣菜既不必勤奋好学,辛苦读书,也不必被拆散恋情,压抑自己成婚生子,更是不会与家人成仇反目,甚至往后还有爵位和尊荣。
再过十数年,还会有个有实权的靳丞相做靠山。
人生于他,只有生来不聪明这一点点瑕疵,为这瑕疵,他家立马复爵了,给他医治请名师教导,从此后,就似蜜罐里的熊,该甜得牙都掉了。
圣菜又掏出第二根糖葫芦,很敷衍地装了一下递给安王,安王没心情,摇头。
这只好命的小熊果然要把牙给甜掉,又吃起来。
安王“……”
是他年纪大了,他已经不会旁观这种年轻人的爱情还抱有期待了。
但是那日在相府,昙姜所言何尝不是一针见血,天下,唯有他安王不能得偿所愿。
也只有他安王不能得偿所愿。
“殿下,”靳墨君终是让圣菜一边吃去了,顺带收了第三串糖葫芦,开始说正事:
“臣奉旨,向您禀报晞王案始末。”
敖骄眼眉微动,笑道,“荑儿,看看那晞王的真面目吧。”
圣荑不由抓上了密银链,有所恐惧,怕太渊骗他,又怕太渊不骗他。
......
韶儿进宫被准,直入求凰宫。
但正殿主座上,却是太渊帝。
她在安王沉疴病榻,梦魇不醒之时敢对太渊帝讥刺几句,但当安王醒了,能走能坐,还能与男宠把臂同游的时候……她就什么倚仗都没了。
面对太渊帝就只剩下畏惧。
立时跪倒,口称陛下。
太渊帝出现在求凰宫,而求凰宫无安王,她今日必死无疑。
“陛下,妾身来侍候安王殿下…”
上位者并不说话,只是在上静静看她言语挣扎。
“安王殿下不在此处,妾身为安王之妇,与陛下在此后宫之中,于礼不合…陛下,您这般作为,不怕殿下知道么?”
韶儿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但光是跪在大殿中央,她就已经清楚今日除了陈情别无他言可讲。
倒不如…她拔下簪子抵住喉咙。
但远远的主座上,有些看不清面貌的帝王就那么平静注视,仿佛看一只雀,在栏杆上上下翻飞。
她不甘心。
簪子落在金砖上,如磬一声响。
“安王醒了,但安王真的康健吗?”她直起身子,最后谈判,“陛下,你若真的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三年都没让他醒来?”
“他身上余毒未清,蛊毒未除,又精神紊乱,记忆错杂,幻觉频生。”
“没有我,他做不了正常人了。”
上位者淡笑,“韶孺人以为,朕求你给解药?”
“…陛下,”韶儿得了回应,心倒是放下一点,垂头恭敬道:“安王殿下是我丈夫,我岂有不救他之理。”
“三年不救,而今却施以援手。”
太渊帝收敛了温和,冷声道:“韶丽眸,你复仇也罢,复国也好,为什么冲着根本登不上皇位的安王?”
“他待你有恩,你却偏要反咬一口,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