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花家。
江南的花家，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世家。它更像是一棵根深蒂固的巨树，枝叶繁茂，深入江湖与朝堂的土壤。它的财富能通神，也能役鬼。
但花家七童花满楼的小楼，却永远是这棵巨树上最安静、最祥和的一枝。
小楼里永远有鲜花，有阳光，有生命最美好的气息。
花满楼就坐在窗边，面对着窗外繁花似锦的庭院。他看不见，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明眼人看到的景色都要温暖，都要满足。
他正在修剪一盆兰草。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手指拂过兰叶的脉络，如同抚慰情人的肌肤。他能“听”到叶片的呼吸，能“嗅”到根茎深处生命的涌动。
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似乎永远也吹不进这座小楼。
至少，在今天之前是这样。
管家福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但花满楼还是立刻“听”到了。
不是听到声音，是感受到空气中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以及福伯身上那特有的、混合着账本墨香和淡淡忧虑的气息。
“七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花满楼没有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兰草，微笑道：“福伯，有事？”
“京城来了消息，有一批货，需要尽快送过去。”福伯道，“是宫里指明要的贡品，一批东海来的夜明珠和珊瑚，价值连城。”
花满楼修剪的动作微微一顿：“这种事，往常不都是大哥他们安排吗？”
“这次不同。”福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押送这批货的镖局，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兆阳，是老爷的故交，为人可靠，武功也硬朗。本来万无一失。但……京城那边传来密信，暗示沿途可能不太平，有人盯上了这批货。”
“哦？”花满楼放下了手中的小剪，“知道是什么人吗？”
“不清楚。信里语焉不详，只说是‘幽冥’二字。”福伯的眉头紧锁，“老爷和几位少爷的意思，是希望七少爷您……能亲自押这一趟。”
花满楼沉默了。
他虽目盲，心却如明镜。花家高手如云，护送货物本不需劳动他。让他去，只有一个原因——花家信任的，不止是他的武功，更是他超凡的感知和洞察力。那“幽冥”二字，让花家感到了不安，一种无法用常理揣度的不安。
而他，花满楼，恰恰最擅长应对这种“非常理”之事。
“好。”他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应了一声。
为了花家，他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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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官道。
车队辚辚前行。镇远镖局的趟子手们精神抖擞，镖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总镖头王兆阳，一个身材魁梧、面色红润的中年汉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
花满楼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车帘低垂。他不需要看，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全身的感官，都在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马蹄踏在泥土上的闷响，趟子手们粗重的呼吸声，甚至泥土下虫豸蠕动的声音……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无比生动的画卷，印在他的“心”中。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花满楼的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太正常了。
正常得，有些过分。
他“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草木泥土的气息，不是人马汗水的味道，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些许腥甜，又夹杂着陈旧金属和腐朽木材的复杂气味。
这气味很淡，飘忽不定，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仿佛近在咫尺。
它不属于这片官道，不属于这个生机勃勃的午后。
“王总镖头。”花满楼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王兆阳立刻勒马靠近，恭敬地道：“七公子，有何吩咐？”他虽然年纪比花满楼大，武功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但对这位花家七童，却是由衷的敬佩。
“吩咐下去，前面若有过峡谷或者密林，加倍小心。”花满楼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语气里却多了一丝郑重。
王兆阳神色一凛：“七公子是发现了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花满楼道，“风里的味道，不太对。”
王兆阳深吸了几口气，除了尘土和草木清香，什么也没闻到。但他对花满楼的话深信不疑，立刻传令下去，整个车队的气氛瞬间紧绷了起来。
又行了一个时辰，日头偏西。
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杉木林。林木幽深，官道从中穿过，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那股冰冷的、腥甜的气味，陡然变得浓郁起来。
“戒备！”王兆阳厉声喝道，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趟子手们纷纷亮出兵器，围成阵势，将载有贡品的马车护在中央。
花满楼静静地坐在马车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的手指，轻轻按在了车厢的木板上。
他在“听”。
听风穿过林隙的呜咽，听树叶不安的颤抖，听……那潜藏在阴影里的，几乎与寂静融为一体的……杀意。
没有喊杀声，没有箭矢破空声。
袭击，来得毫无征兆。
就像夜色降临，自然而然。
一道淡淡的、几乎透明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从一株巨大的杉树后飘出，直取王兆阳的咽喉！
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手中的兵器更奇，是一柄细长、泛着幽蓝光泽的刺，仿佛毒蛇的信子。
王兆阳也是老江湖，反应极快，厚背金刀猛地向上撩起，格向那柄毒刺。
“叮！”
一声极轻微，却极其刺耳的金铁交鸣声。
王兆阳只觉得一股阴寒无比的力道顺着刀身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麻木，金刀几乎脱手！他心中大骇，来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也就在这时，花满楼动了。
他的人还在马车里，但他的“力”已经到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指风，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弹在了那柄幽蓝毒刺的侧面。
毒刺猛地一偏，擦着王兆阳的脖颈掠过，带起一缕血丝。
那道影子似乎微微一顿，显然没料到这马车里竟藏着如此高手。
花满楼已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他站在车辕上，面对着那片幽暗的杉木林，脸上依旧带着他那温和而包容的微笑，仿佛眼前不是夺命的杀手，而是一位迷路的客人。
“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他的声音清朗，在幽林中回荡，“这林间的‘幽冥之气’，未免太过沉重了些。”
那道影子终于完全显出身形。
是一个穿着紧身灰衣的人，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冰冷得像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手中那柄幽蓝毒刺，正微微震颤着，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花满楼？”灰衣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正是在下。”花满楼微微颔首，“阁下身手不凡，为何行此鬼祟之事？”
灰衣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花满楼，扫了一眼那辆载着贡品的马车，冰冷的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失望？
他不再言语，身形一晃，竟如青烟般向后退去，瞬间便没入了浓密的杉木林中，来得诡异，去得也干脆。
王兆阳捂着脖颈，惊魂未定：“七公子，这……”
花满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袭击者只有一人。武功虽高，但若真想劫走这批贡品，仅凭一人之力，几乎不可能。他的目标，似乎并非贡品，而是……杀人？或者，仅仅是试探？
花满楼“看”向灰衣人消失的方向。
他“看”不到人，但他“看”到了那残留的、浓郁的“幽冥之气”。冰冷，死寂，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
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在那灰衣人停留过的地方，空气中除了那冰冷的气息，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檀香味。
不是寺庙里那种庄严的檀香，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诡异，仿佛祭祀时使用的、掺杂了别的东西的异香。
而这檀香味，与他三日前，在花家小楼里，从福伯带来的那封京城密信上，“闻”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一模一样。
福伯说，密信来自京城。
信上提到了“幽冥”。
而今天，这个身带“幽冥之气”的杀手就出现了。
这绝不是巧合。
花满楼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趟普通的护卫任务，最多有些不开眼的毛贼。
但现在，他意识到，花家，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漩涡。
这个漩涡的中心，散发着如同幽冥地府般的寒气。
他缓缓抬起头，虽然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但他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阴谋之网，正从京城，从江湖的各个角落，向着花家，向着他，向着所有与某些往事相关的人，悄然笼罩下来。
风，吹过杉木林，带来阵阵凉意。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
“王总镖头，加快速度，尽快穿过这片林子。”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有些事，既然找上门来，就无法再回避。
就像十年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