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过后第三日,陆啸云正式接掌侍卫亲军司。
衙门设在皇城东南角的武德坊,三进院落,门前立着两尊石狻猊,鬃毛已被风雨磨得圆钝。正值卯时,天色灰蒙蒙的,雪虽停了,寒意却更刺骨。陆啸云踏进正堂时,十余名将校已列队等候,见他进来,齐刷刷抱拳行礼。
“参见都指挥使!”
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堂内回荡。陆啸云扫过众人,目光如刀锋般锐利——这些都是京畿卫戍的中坚,有从北境调来的旧部,也有在京中盘根多年的地头蛇。他们的眼神里藏着敬畏、试探,或许还有几分不服。
“免礼。”陆啸云走到上首案前,却不急着落座,只将佩剑“锵”一声按在案上,“本将初来乍到,规矩只说三条。”
堂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声。
“其一,卫戍京城,首要职责是护卫宫禁、安定街巷。凡有懈怠玩忽者,军法处置。”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其二,京中权贵云集,但侍卫亲军只听圣命、遵军令,不涉党争,不结私交。若有违背——”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发力,剑鞘与案几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其三。”陆啸云抬眼,目光逐一掠过每张面孔,“本将治军,不问出身,只论功过。能者上,庸者下。北境如此,京城亦如此。”
话音落下,堂内依旧寂静。半晌,副指挥使李振率先抱拳:“末将领命!”
众人这才齐声应和。
陆啸云点点头,开始分派今日防务。他说话简练,条理清晰,不过一盏茶工夫便安排妥当。待众将校散去,李振留了下来——他是陆擎苍旧部,年初刚调来京城,算是陆啸云在侍卫亲军司为数不多的自己人。
“将军,”李振压低声音,“方才那些人里,至少有三位与三皇子府走动甚密。还有两个,据说收过慕容家的‘年敬’。”
陆啸云并不意外。京城这潭水,哪有干净的?
“知道了。”他淡淡道,“盯紧些,但不要打草惊蛇。”
“是。”李振犹豫片刻,“还有一事……昨日盐铁使司那边递来文书,说近来京城私盐猖獗,想请侍卫亲军协助查缉。”
盐铁使司隶属户部,掌盐铁专卖,向来是油水最厚的衙门之一。陆啸云挑眉:“这种事,该找京兆府才是。”
“据说京兆府那边推诿,说人手不足。”李振神色微妙,“而且,盐铁使司的副使……姓南宫。”
南宫。
陆啸云眸光一凝。宫宴那夜,萧景琰提及南宫家时那种平静下的暗涌,他至今记得。
“文书呢?”
李振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陆啸云展开,迅速扫过。文书写得冠冕堂皇,说是近来京中市面上出现大量未盖官印的“白盐”,疑有私盐贩子与漕帮勾结,请侍卫亲军协助设卡稽查云云。落款处盖着盐铁使司的大印,副使南宫文远的签名力透纸背。
“将军,管还是不管?”李振问。
陆啸云指节轻叩案几。这是一个试探——盐铁使司越过京兆府直接找他,不合规矩。但若拒绝,便是得罪南宫家,甚至可能被扣上“推诿要务”的帽子。
“管。”他将文书合上,“不过要按我们的规矩管。你挑二十个信得过的弟兄,今日申时开始,在漕运码头、四大城门设卡。凡运盐车辆,无论官私,一律查验。”
“一律?”李振愣了。
“对,一律。”陆啸云唇角勾起一丝冷意,“既然是协助查私盐,自然要一视同仁。官盐有官盐的路引,私盐有私盐的破绽。查到了,该抓就抓;查不到,也显我们尽心。”
李振恍然大悟,这是要反将一军。若只查私盐,难免被指责敷衍;连官盐一起查,反而显得公正严明。只是这样一来……
“恐怕会得罪不少人。”他低声道。
陆啸云看向窗外。庭院里积雪未化,枯枝映着灰白的天,像一幅淡墨写意。
“在这京城,”他缓缓道,“不得罪人,才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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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清凉殿。
萧景琰披着狐裘坐在窗下,手中捧着一卷《盐政考略》。书页泛黄,边角磨损,是前朝翰林的手抄本,从安平大长公主府借来的。炭盆烧得正旺,可殿内依旧寒气逼人——这处宫殿位置偏僻,墙皮都有剥落,冬日里像个冰窖。
“殿下,”内侍常安端着药碗进来,“该用药了。”
药味苦涩,弥漫开来。萧景琰接过,面不改色地饮尽,又将空碗递回。常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昨夜又咳血了,要不要请太医……”
“老毛病,不必惊动。”萧景琰打断他,目光仍落在书页上,“昨日让你打听的事,如何?”
常安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盐铁使司果然往侍卫亲军司递了文书,请求协查私盐。陆将军已经应下,今日申时开始在码头设卡。”
萧景琰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一律查验?”
“是,一律。连官盐的车也要查。”
窗外的光映在萧景琰脸上,将那抹苍白的唇色衬得近乎透明。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起来,笑声很轻,却让常安莫名脊背发凉。
“这位陆将军,”萧景琰合上书,“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常安不解:“殿下何意?”
“南宫家这步棋,是想试探陆啸云的立场,也是想借侍卫亲军的手,打击对头的私盐生意。”萧景琰指尖轻点书页,“可陆啸云反手一个‘一律查验’,就把水搅浑了。官盐私盐一起查,看似公正,实则让所有人都难受——包括递文书的南宫家自己。”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玩味:“而且,这么一来,盐政这潭浑水里的鱼虾,都要被惊动了。”
常安似懂非懂,只道:“那咱们……”
“备车。”萧景琰起身,狐裘滑落肩头,“去西市。”
“殿下?”常安大惊,“您身子还未好,外头天寒地冻的,万一……”
“无妨。”萧景琰已走向屏风后,“换身寻常衣裳。有些事,坐在宫里是看不清的。”
半个时辰后,一辆青篷马车驶出皇城侧门。
车很普通,拉车的马也非骏马,混在年关前熙攘的车流里毫不显眼。萧景琰换了身石青色棉袍,外罩灰鼠皮坎肩,头发用木簪简单束起,乍看像个清贫书生。常安扮作车夫,一边赶车一边惴惴不安地四下张望。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集市之一,临近年关,更是人声鼎沸。绸缎庄、药材铺、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幌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运货的骡车、挑担的小贩、采买的百姓摩肩接踵,空气里混杂着香料、熟食、马粪和冰雪的气息。
萧景琰让常安将车停在街角,自己戴了顶遮风的毡帽,缓步走入人群。
他在一个卖盐的摊子前停下。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脸被寒风吹得通红,正吆喝着:“官盐!正经的官盐!每斤三十文!”摊子上摆着几个粗陶罐,里面是雪白的盐粒。萧景琰抓起一小撮,在指尖捻了捻——颗粒均匀,色泽纯正,确实是上好的官盐。
“客官来点?”摊主热情招呼。
萧景琰摇头,目光扫过摊子角落。那里有个不起眼的麻袋,袋口半敞,露出的盐粒颜色稍暗,颗粒也粗些。他指了指:“那也是官盐?”
摊主脸色微变,随即堆笑:“那也是,那也是,成色差些,便宜,二十五文一斤。”
萧景琰不再多问,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又在几个盐摊前驻足,情形大同小异——明面上摆着官盐,暗处却藏着成色不一的“次货”。价格从二十文到三十五文不等,全凭摊主随口喊。
这些盐从何而来?官盐专卖,价格本该统一,为何市价如此混乱?
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却需要印证。正思索间,前方忽然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几辆运货的马车被拦在街口,十余名身着侍卫亲军服色的兵士正在查验。为首的是个年轻校尉,面生得很,应该是陆啸云从北境带来的人。他正与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争执。
“官爷,我这真是官盐,有盐引的!”商人举着一张盖红印的文书。
校尉接过扫了一眼,冷声道:“盐引是真的,但你这车盐数目不对。文书上写着一百石,实际至少多出三成。多出来的,是哪来的?”
商人额角冒汗:“这、这是路上损耗补的……”
“补的?”校尉掀开车上苦布,抓了把盐,“官盐每石装袋有定规,你这袋子的规格都不对。来人,连人带车扣下!”
士兵们一拥而上。商人急了,高喊:“我认识南宫副使!你们不能……”
话音未落,校尉厉声打断:“管你认识谁!奉都指挥使之命,凡盐车一律彻查!带走!”
场面一时混乱。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人拍手称快,有人面露忧色。萧景琰站在人群边缘,毡帽压低,静静看着。
他看见了那些盐袋上的标记——不是官盐的正式火漆印,而是一种特殊的编织纹路。以前他曾在南境见过,那是南宫家私盐的暗记。
陆啸云的人,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或许不是认出来,而是北境军人特有的敏锐。常年与狄人周旋,对细节的观察已成本能。袋子的织法、捆扎的方式、车辙的深浅……处处是破绽。
萧景琰唇角微扬。
有趣。这位陆将军,不仅聪明,手下也颇有能人。
他转身欲走,却忽然顿住。
街对面茶楼的二楼窗前,立着一道身影。
玄色常服,未着铠甲,但身姿挺拔如松。正是陆啸云。他单手负在身后,正俯瞰着街口的骚动,侧脸线条在冬日稀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似是察觉到视线,陆啸云忽然转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喧嚣的街道相遇。
萧景琰没有躲。他微微颔首,算是招呼。毡帽下露出的半张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偶遇的路人。
陆啸云眸光深了深,也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手,对街口的校尉做了个手势。
校尉会意,查验得更仔细了。那商人已被押到一旁,面如死灰。
萧景琰收回目光,转身没入人群。
常安赶着车跟上来,低声道:“殿下,回宫吗?”
“嗯。”萧景琰坐进车里,摘下毡帽。寒气从车帘缝隙钻入,他掩唇轻咳两声,掌心又是一抹淡红。
他展开素帕,静静看着那血迹。
盐政……南宫家……陆啸云……
棋子已开始动了。
而他要做的,是在这盘棋里,找到最致命的那处空隙。
马车驶离西市,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萧景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方才陆啸云那个手势,他看懂了——那是北境军中常用的暗号,意为“深查,不必顾忌”。
这位将军,果然不是甘于被人当刀使的角色。
也好。
萧景琰睁开眼,眼底寒芒微闪。
这京城的水越浑,有些鱼,才越容易浮出水面。
他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藏着一枚玉佩——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这些年隐忍蛰伏的唯一念想。
快了。
就快等到,该收网的时候了。
车外,暮色渐合。
一场风雪,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