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黑林坡，是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山村。
村后那片老林子密得能吞掉日光，树干歪歪扭扭如鬼影，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
村里老人常说，黑林坡的“黑”，从来不是因为树密，是因为几十年前那场山洪，卷走了半个村子的人，那些没来得及投胎的魂魄，都困在林子里，等着有人来接。
李根生是三个月前搬到黑林坡的。他在城里欠了一屁股赌债，走投无路时，想起过世的奶奶留过一间老房在村里。来的那天是黄昏，大巴车在山路口停下，司机指着一条蜿蜒的土路说：“顺着走，天黑前能到。记住，别进路边的林子，也别回头看。”
李根生以为是司机吓唬人，叼着烟慢悠悠地走。土路两旁的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草叶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身后跟着。他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漫天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往林子深处飞去。
走到村口时，天已经擦黑了。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房，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山坡上，没几户亮着灯。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个铜铃，时不时摇一下，“叮铃——叮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后生，刚来的？”老太太抬头看他，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
“嗯，找李老太的房子。”李根生说。
老太太点点头，指了指村西头：“最里头那间，没人住好些年了。记住，夜里听到任何声音都别开门，也别去敲别人家的门。”说完，又摇了摇铜铃，那铃声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李根生没当回事，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走去。老房果然破旧，院墙塌了半边，房门上的锁锈得不成样子。他一脚踹开房门，扬起的灰尘里夹杂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腥气。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床和一个掉漆的柜子，墙角结满了蜘蛛网。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铺了层干草在地上，打算凑合一晚。夜里，山里的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在敲门，“咚——咚——咚——”，声音很轻，却很有节奏。
“谁啊？”李根生喊了一声，门外没人回应，敲门声却还在继续。
他想起老太太的话，没开门，翻了个身想接着睡。可那敲门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声，“呜呜——救救我——”
李根生心里发毛，抄起墙角的扁担，壮着胆子走到门边：“再敲我就不客气了！”
门外的啜泣声停了，敲门声也没了。他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就听到窗户纸被轻轻捅破的声音，一只惨白的手伸了进来，指甲又尖又长，还沾着泥土。
李根生吓得魂飞魄散，举起扁担就往那只手上打去。扁担落空，那只手也缩了回去。他再也不敢待在屋里，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朝着村口的老槐树跑去。
老槐树下，老太太还坐在那里，铜铃在她手里轻轻摇晃。看到李根生惊慌失措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是王家媳妇的魂，几十年前山洪暴发时，她怀着孕，没能跑出来，就困在你那间屋里。”
“她……她想干什么？”李根生喘着粗气，后背全是冷汗。
“找孩子。”老太太的声音低沉，“她临死前，把孩子藏在了柜子底下的地窖里，可她自己没能活下来。这些年，她一直在找，总以为每个住进那间屋的人，都能帮她找到孩子。”
李根生听得头皮发麻，他想起屋里那个掉漆的柜子，难道底下真有地窖？可他实在不敢回去。老太太看出了他的心思，递给她一个护身符：“这是用桃木做的，能驱邪。你回去吧，别惹她，她没有恶意，只是太想孩子了。”
李根生接过护身符，犹豫了半天，还是咬牙回了老房。屋里静悄悄的，那只惨白的手已经不见了。他走到柜子前，壮着胆子掀开柜子，果然看到底下有个黑漆漆的地窖口，盖着一块木板。
他找来一根火把，点燃后顺着梯子爬了下去。地窖不大，里面堆着些破旧的衣物和杂物。火把照到墙角时，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摇篮，摇篮里躺着一具早已腐烂的婴儿骸骨，骸骨上还裹着一块绣着莲花的红布。
李根生心里一酸，想起那个女人的啜泣声，突然觉得她很可怜。他小心翼翼地把婴儿骸骨抱起来，爬出地窖。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站在那里，长发披肩，脸色惨白，正是刚才伸进来那只手的主人。
李根生吓得手里的骸骨都差点掉了，下意识地举起护身符。女人看到护身符，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哀求：“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是王家媳妇？”李根生壮着胆子问。
女人点点头，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地上，变成了一颗颗水珠。“那年山洪来得太急，我来不及带他走，只能把他藏在地窖里。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可我就是放不下……”
“我帮你把他埋了吧，埋在山脚下，能看到村子。”李根生说。
女人感激地点点头，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李根生抱着婴儿骸骨，走出老房，朝着山脚下走去。夜里的山路很滑，他走得很慢，身后的老房方向，再也没有传来敲门声。
埋好骸骨后，李根生回到老房，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床头放着一个绣着莲花的荷包，和婴儿骸骨上的红布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李根生在黑林坡住了下来。他把老房修缮了一下，开垦了屋后的一片荒地，种上了玉米和土豆。村里的人渐渐接纳了他，偶尔会有人来给他送些蔬菜和粮食。他也常去村口的老槐树下，听老太太讲村里的故事。
老太太告诉他，村里的人都知道林子里有鬼魂，可很少有人被伤害。那些鬼魂只是被困在这里，放不下生前的人和事。老太太手里的铜铃，是祖上传下来的，能安抚鬼魂，也能提醒村里人，夜里不要随便出门。
李根生也见过其他的鬼魂。有一次，他在山里砍柴，看到一个穿着草鞋的老头，坐在石头上抽烟，样子和村里过世的老张头一模一样。老头看到他，冲他笑了笑，然后起身走进了林子，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还有一次，他夜里起夜，看到几个小孩在村口的空地上玩耍，月光下，他们的身影有些透明，看到李根生，就笑着跑开了，跑进了林子里。
他从来没有伤害过这些鬼魂，鬼魂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他觉得，这些鬼魂和村里的活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执念和情感。他们只是被困在了黑林坡，无法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根生渐渐习惯了黑林坡的生活。他不再害怕夜里的敲门声，也不再害怕林子里的鬼魂。他甚至觉得，有这些鬼魂陪着，村里反而不那么冷清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穿着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城里来的。陌生人自称是开发商，想把黑林坡的山和地买下来，建度假村。
村里的人大多不同意，他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不愿意离开。可开发商给出的价钱很高，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动了心，开始劝说其他人同意。
李根生也不同意，他觉得黑林坡的山和地，不仅是活人的家园，也是那些鬼魂的归宿。如果建了度假村，鬼魂们就无处可去了。
开发商见村里的人迟迟不同意，就想了个办法。他让人在林子里放了一把火，想把林子烧了，逼村里的人搬迁。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浓烟滚滚，把半边天都染黑了。
李根生和村里的人一起救火，可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像是无数人在哭喊。李根生知道，那是林子里的鬼魂在挣扎，大火不仅烧了他们的家园，也在灼烧他们的魂魄。
就在这时，村口的老太太突然举着铜铃，冲进了林子里。她一边跑，一边摇着铜铃，“叮铃——叮铃——”的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大火的噼啪声和鬼魂的惨叫声。
“你们这些孽障！不许破坏这里！”老太太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开发商的人想拦住她，可老太太的身影突然变得飘忽起来，像一阵风一样，穿过了他们的阻拦，跑进了林子深处。
奇怪的是，随着老太太的铜铃声，大火渐渐小了下去。林子里的惨叫声也越来越弱，最后消失了。李根生和村里的人趁机扑灭火焰，保住了林子的一部分。
可老太太再也没有出来。村里人在林子里找了很久，只找到了那个铜铃，还有一件烧焦的蓝布衫。
李根生把铜铃捡了回来，挂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上。从那以后，每当有风经过，铜铃就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和老太太在世时一样。
开发商的计划没能得逞，他见村里的人态度坚决，又发生了这样诡异的事情，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村里的人更加敬畏那些鬼魂，也更加珍惜黑林坡的一切。李根生依旧住在老房里，他常常会坐在门口，看着村口的老槐树和树上的铜铃，想起老太太，想起王家媳妇，想起那些林子里的鬼魂。
他知道，黑林坡的鬼魂们，还在守护着这片土地。他们和村里的活人一样，都是黑林坡的一部分。只要铜铃还在响，只要林子还在，他们就不会离开。
又到了山洪暴发的季节，村里的人都做好了防备。李根生站在老房门口，看着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林子。风一吹，铜铃“叮铃——叮铃——”地响着，林子里传来呜呜的声响，像是鬼魂们在低声吟唱，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他想起了刚来黑林坡的那天，司机说的话：“别进路边的林子，也别回头看。”他现在才明白，司机不是在吓唬他，是在保护他。林子里的鬼魂，从来都不是恶人，他们只是一群被困在这里的可怜人，守护着自己生前的家园和执念。
李根生笑了笑，转身走进屋里。他知道，他会一直住在黑林坡，和这些鬼魂一起，守护着这片宁静而神秘的土地。而黑林坡的故事，也会像村口的铜铃声一样，在岁月中流传下去，警示着后人，要敬畏自然，敬畏生命，也要敬畏那些放不下的执念和情感。
夜里，李根生又听到了敲门声，很轻，很有节奏。他没有害怕，而是起身走到门边，轻声说：“进来吧，我给你们留着灯。”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随后，屋里的油灯突然亮了起来，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他看到王家媳妇抱着那个绣着莲花的荷包，站在墙角，冲他笑了笑。不远处，穿着草鞋的老张头坐在凳子上，抽着烟，样子很悠闲。还有几个小孩，在屋里跑来跑去，笑着闹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