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在长安谷度过的第一个上元节,谷中下了场小雪。
雪不大,细碎的雪花从清晨开始飘,到傍晚时,屋瓦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小镇的孩子们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用冻红的小手堆雪人,插上树枝做手臂,捡来石子做眼睛,憨态可掬地立在路边。
傍晚时分,青音在竹屋里准备河灯。
今年的灯纸是林风从镇上买来的——淡青色的纸,质地柔软,透光性好。他说:“师父喜欢青色,说青色像莲叶的颜色。”
青音裁剪纸张,无咎削竹篾,谢九调糨糊,长安和阿蛮在一旁帮忙折叠。林风也想帮忙,但手笨,总是把纸弄破,最后被安排去磨墨——这个他擅长,柳文轩教过他,磨墨要慢,要匀,要心静。
“师父说,磨墨如修心。”林风一边磨一边说,“太快了墨汁粗糙,太慢了耽误工夫。要不急不缓,像溪水流过石头,自然而然地就磨好了。”
青音听着,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也听过类似的话。
不是柳文轩说的,是更久远的时候……是谁说的呢?
记忆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但她知道,那句话是对的。
不急不缓,自然而然。
就像生活。
就像遗忘。
就像……有些人的离开。
墨磨好了,黑亮亮的一池,泛着细腻的光泽。青音提起笔,蘸墨,准备在灯壁上写字。
每年上元节,她都会为孟秋放一盏灯。虽然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但这份仪式感,已经成了习惯。
但今年,当她提起笔时,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孟秋模糊的影子。
是柳文轩。
是那个在莲花池边等了她一辈子的书生。
是那个临终前还在说“希望她幸福”的痴情人。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写什么呢?
写“柳文轩,愿你安息”?
还是写“对不起,让你等了一生”?
好像都不对。
都不是她此刻真正想说的话。
青音放下笔,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小镇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在雪夜中晕开温暖的光晕。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隐约的爆竹声——虽然长安谷不过分庆祝,但小镇的居民还是会放些小爆竹,讨个喜庆。
“师父,”长安轻声问,“今年……不写了吗?”
青音回过神,摇摇头:“写。但不是现在写。”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冷风夹着雪花涌进来,吹动她的发丝。
“林风,”她转头看向少年,“你想为你师父放一盏灯吗?”
林风愣住了。
许久,他用力点头:“想。”
“那就自己做一盏。”青音说,“用你自己的方式,写你想写的话。”
林风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立刻动手,选了一张最厚的灯纸——不是买来的那种,是他自己从镇上纸坊要来的边角料,质地粗糙,但结实。竹篾他削不好,就找谢九帮忙。谢九教他,他学得很认真,手指被竹刺扎了好几下,也不喊疼。
一个时辰后,林风的灯做好了。
很朴素的灯,方方正正,没什么花哨的装饰。但很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接下来是写字。
林风握着笔,犹豫了很久。
最后,他只写了三个字:
“想你了。”
字迹稚拙,但一笔一划很认真。
写完后,他脸红了,小声说:“师父不喜欢太复杂的话。这样……他应该能懂。”
青音看着那三个字,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是啊,柳文轩不喜欢复杂。
他这一生,都在等一个简单的答案。
等一个简单的“我愿意”。
或者,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再见”。
但他等了一辈子,什么也没等到。
青音重新拿起笔。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
在灯壁上写下:
“此去经年,各自安好。”
不是给孟秋的,是给柳文轩的。
是迟了一生的回应。
是隔着生死,隔着轮回,隔着无数个春夏秋冬的……一句“安好”。
写完,她将灯递给林风:“一起放吧。”
林风双手接过,郑重地点头。
夜幕完全降临时,众人来到三生莲池边。
池面结了冰,但冰层不厚,用石头敲开一个洞,水就涌出来,冒着白色的寒气。
小镇的居民也陆续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灯。今年的灯特别多——因为忘川化雨平息后,很多人都想为自己失去的、遗忘的、或者依然记得的人,放一盏灯。
池边很快站满了人。
青音、无咎、谢九、长安、阿蛮、林风站在一起。赵铁山和老兵们也来了,还有小花和那群孩子——小花已经长高了不少,眼神不再空洞,明亮得像星星。
“放灯吧。”青音轻声说。
众人依次将灯放入水中。
青音和林风的灯同时入水。两盏灯挨得很近,在冰洞中打了个转,然后顺着水流,朝池心漂去。
就在这时,异象发生了。
池底那些沉睡了整个冬天的灯盏,忽然开始发光。
不是微弱的光,是明亮的光,像被什么力量唤醒了一样,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五十盏,一百盏,两百盏……数不清的灯盏在池底亮起,将整个池子照得如同白昼。
更神奇的是,每一盏发光的灯,灯壁上都开始浮现字迹。
不是新写的字,是……那些灯原本就有的字,那些被时间模糊、被雨水洗涤、甚至被主人自己遗忘的字,此刻全部清晰地显现出来。
青音看见自己往年放的那些灯,每一盏上都写着对孟秋的思念:
“第十年了,你还没回来。”
“今天下雨了,想起你煮的茶。”
“愿你再尝甜味。”
她看见无咎放的灯,上面写着:
“孟兄,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她看见谢九放的灯:
“前辈,我找到自己的路了。”
她看见长安和阿蛮的灯:
“孟叔叔,我们长大了。”
“想您。”
她看见小镇居民们的灯,各种各样的心愿,各种各样的思念,各种各样的爱与痛……
而在所有灯盏中,有一盏特别亮。
那是柳文轩的灯。
不是今年放的,是很久以前放的——青音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过长安谷,什么时候放了这盏灯。
灯壁上,只有一行字:
“青音,若有来世,愿不再错过。”
字迹清秀,是柳文轩的笔迹。
林风看见了那盏灯,眼眶瞬间红了。
“师父……”他喃喃道。
青音也看见了。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原来柳文轩来过。
原来他也曾在这里,对着这片池水,许下心愿。
原来他等了一生,怨了一生,最后许的愿却是……来世不再错过。
不是恨,不是不甘,是希望。
希望下一世,能早一点遇见。
希望下一世,能少一些误会。
希望下一世……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青音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跪在池边,对着那盏灯,轻声说:
“柳文轩,对不起。”
“还有……谢谢。”
谢谢你还记得我。
谢谢你用一生等我。
谢谢你到最后,依然选择希望,而不是怨恨。
池水中的灯光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中,无数字迹飞舞旋转,像是千万人的心愿,千万份思念,千万个未完成的梦,在此刻绽放,在此刻交融,在此刻……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光柱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然后渐渐收敛。
池水恢复平静,灯盏重新沉入水底。
但那些字迹,那些心愿,那些爱与痛,已经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上,烙印在每一个见证者的心里。
林风扶起青音。
少年的眼眶还红着,但眼神很坚定。
“前辈,”他说,“师父的愿望……会实现吗?”
青音看着池水,看着水中倒映的星空,轻声说:
“我不知道来世会怎样。”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好好活着,珍惜眼前人,做好当下事……就是对所有爱过我们的人,最好的告慰。”
她转头看向林风,微笑: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学好剑,帮该帮的人,爱该爱的人。这样,你师父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
林风用力点头:“我会的。”
雪停了。
夜空清澈,星河璀璨。
众人陆续散去,池边只剩下青音和无咎。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池水中渐渐熄灭的灯光。
“今年……圆满了吗?”无咎轻声问。
青音想了想,摇头:“不是圆满。是……释然。”
“释然?”
“嗯。”她点头,“放下了该放下的,记住了该记住的。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握住无咎的手:
“就像柳文轩,他等了一生,最后选择希望。”
“就像孟秋,他守了万年,最后选择放手。”
“就像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依然选择在一起。”
她抬头看向星空,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这就是人生吧。有遗憾,有错过,有来不及。但也有相遇,有珍惜,有……此刻。”
无咎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此刻很好。”他说。
“嗯。”青音靠在他怀里,“此刻很好。”
远处,小镇的灯火在雪夜中温暖地亮着。
近处,三生莲池的水面重新结起薄冰,冰下的灯光彻底熄灭,但那份温暖,那份记忆,那份……被千万人共同守护的善意,却永远不会消失。
它会一直在这里。
在每一盏灯里。
在每一滴水里。
在每一颗心里。
永远。
两人相携,转身离开。
身后,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延伸向温暖的家的方向。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维度,在那片倒映着星空的池水里,仿佛有两盏灯,还在微微发光。
一盏灰衣,一盏青衣。
并肩漂着,像两个终于可以并肩而行的人。
虽然隔了生死,隔了轮回,隔了万水千山。
但此刻,在这片被善意浸润的水里,他们终于……可以不再错过了。
哪怕只是一瞬。
哪怕只是一个倒影。
也够了。
真的。
青音和无咎走进竹屋,关上门,将寒冷和黑暗关在门外。
屋内,炉火正旺,茶已煮好。
茶香袅袅,温暖如春。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而他们,还会继续走下去。
带着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所有的……灯上显现的字。
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