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在长安谷住下的第七天，开始跟着谢九学剑。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两人就在三生莲池边的空地上练剑。谢九的剑法沉稳扎实，是正统的路子；林风的剑法则轻灵飘忽，带着些野路子的痕迹——那是他师父柳文轩自创的剑法，融合了书生的儒雅和隐士的孤高。
青音有时会早起，坐在竹亭里看他们练剑。
晨雾弥漫，池水静默，剑光在雾中划出清冷的弧线。谢九的剑厚重，林风的剑轻巧，两把剑偶尔相击，发出清脆的鸣响，像清晨的鸟鸣。
更多时候，青音看的是林风。
看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握剑，如何转身，如何收势。他的每一个动作里，都有柳文轩的影子。
柳文轩当年握笔的手，如今握剑，姿势竟有七分相似。
柳文轩转身时会微微侧头，林风也是。
柳文轩收势时习惯用左手理一下衣襟，林风……虽然穿的是劲装，没有衣襟可理，但会下意识地摸一下腰间的束带。
这些细微的习惯，像是刻在魂魄里的印记，即使转世了，即使换了一个身体，依然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青音看着，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酸楚。
不是悲伤，是……恍如隔世。
仿佛时间在她面前打了个转，让她看见了年轻时的柳文轩，那个在莲花池边等她，又在漫长岁月中等了一辈子的书生。
她想起柳文轩临终前说的话：“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穿青衣、爱莲花的女子，就把这个还给她。”
林风遇到了。
虽然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素色布衣、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就是师父等待一生的那个“穿青衣、爱莲花的女子”。
也许这样更好。
知道了，反而沉重。
不知道，可以轻松地相处，自然地交流。
就像现在。
那天练完剑，林风擦了把汗，走到竹亭边喝水。青音递给他一碗刚煮的姜茶——天气转凉，练剑出汗容易着凉。
“谢谢前辈。”林风接过，喝了一大口，随即被烫得吐舌头，“好烫！”
青音笑了：“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林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喝。
晨光透过雾气，照在他脸上。少年的脸庞还带着稚气，但眉眼间已经有了坚毅的轮廓。青音看着他，忽然问：
“林风，你师父……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林风想了想：“师父喜欢种莲花，喜欢读书，喜欢……发呆。”
“发呆？”
“嗯。”林风点头，“有时候坐在莲花池边，一坐就是半天。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在想……一个故人。”
青音心头一颤：“他经常提起那个故人吗？”
“不经常。”林风摇头，“但每年莲花开的时候，他会多坐一会儿。有一次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说‘今年的莲花开得特别好，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青音低下头，看着碗中姜茶的热气袅袅升起。
“还有呢？”她轻声问。
“还有……”林风努力回忆，“师父喜欢喝茶，但只喝一种茶——很普通的绿茶，不加任何东西。他说，有个人曾经告诉他，茶要趁热喝。”
青音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她稳住手，问：“他……还说过什么关于那个人的话吗？”
林风摇头：“没有了。师父不爱说话，关于那个人的事，更是从来不多说。我只知道，那个人对他很重要，重要到……他用一生去等。”
青音沉默了。
许久，她抬起头，对林风微笑：“你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嗯。”林风用力点头，“虽然脾气有点怪，但心特别好。村里的孩子生病了，他会连夜采药送去。谁家有事，他都会帮忙。大家都很尊敬他。”
“那……他走得平静吗？”
“平静。”林风说，“走的那天，莲花开得正好。他坐在池边，看着莲花，慢慢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少年的眼圈红了，但他忍住了眼泪。
“师父说，人死了，就像莲花谢了。但根还在，来年还会开。”他吸了吸鼻子，“所以我不难过。我会好好活着，连师父的份一起。”
青音的眼眶也湿了。
她伸出手，想摸摸林风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不合适。
她不是他的师父，不是他的亲人，只是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前辈。
“对了。”林风忽然想起什么，“师父临终前，还说过一句话。他说……如果有来世，希望那个人能幸福。就算不是和他在一起，也要幸福。”
青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滴在姜茶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林风看见她哭了，有些慌张：“前辈，您怎么了？”
“没什么。”青音擦掉眼泪，微笑，“只是觉得……你师父，真的很爱那个人。”
“嗯。”林风认真地说，“所以我也要好好爱一个人。如果爱上了，就要用一生去爱，就算不能在一起，也要希望她幸福。”
青音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少年，在师父的影响下，已经懂得了什么是爱。
不是占有，是成全。
不是执念，是希望。
不是一定要在一起，是……只要你幸福就好。
这就是柳文轩留给他的，最珍贵的遗产。
那天之后，青音开始有意无意地教林风一些东西。
不是正式的师徒，只是偶尔指点。
教他认药草——哪些能止血，哪些能退烧，哪些能安神。
教他简单的医术——如何包扎伤口，如何应对中暑，如何处理常见的病症。
也教他……如何煮茶。
“茶要趁热喝。”她一边教，一边说，“但也不能太烫，会伤喉咙。要等温度刚刚好，不烫不凉，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
林风学得很认真。
他煮的第一壶茶，和谢九当年煮的第一壶茶一样，失败了——茶叶放太多，水太烫，煮的时间太长。
但他不气馁，第二天又试。
第三天，第四天……
到第七天时，他煮的茶已经像模像样了。
青音尝了一口，点点头：“有进步。”
林风笑了，那笑容干净明亮，像雨后的天空。
青音看着他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柳文轩也是这样笑的。
那时他还是个书生，笑起来有些腼腆，但眼睛里满是光。
而现在，这份光，在这个少年眼里，又亮了起来。
是巧合吗？
是轮回吗？
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因果？
青音不知道。
她只知道，看着林风，她会想起柳文轩。
看着谢九，她会想起孟秋。
看着无咎，她会想起这万年来的所有相守与等待。
每一个人，都带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每一段缘分，都像是前世的延续。
每一次相遇，都似曾相识。
这，也许就是人生吧。
在无数个似曾相识的瞬间里，走过一生又一世。
在无数个轮回里，遇见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然后，在这些相遇与重逢中，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失去，什么是……即使失去了，也要继续好好活着的勇气。
那天傍晚，青音独自来到忆园。
她走到那株承载柳文轩记忆的忆痕草前——是的，园中有一株属于柳文轩的草。那是在林风来之前就有的，花瓣上有淡淡的青色脉络，像书生的衣衫。
青音触碰叶片，感受那份等待一生的情感。
然后，她轻声说：
“柳文轩，我见到你的徒弟了。”
“他是个好孩子，像你一样善良，一样执着。”
“你教得很好。”
风轻轻吹过，草叶摇曳。
像是在回应。
像是在说：我知道。
像是在说：这样就好。
青音在草前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远处，竹屋里亮起了灯。
无咎在门口等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晕开，温暖而安定。
青音走过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走吧。”无咎说，“回家。”
两人并肩，沿着小径往回走。
灯笼的光在地上投出两个长长的影子，影子依偎在一起，像是永远不会分开。
身后，忆园在夜色中静静沉睡。
园中的忆痕草，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每一株草，都代表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每一份记忆，都曾让某个人心痛或幸福。
而现在，这些记忆化作了草，化作了香，化作了……让后来者能够好好相爱的力量。
青音握紧无咎的手，轻声说：
“遇见你，真好。”
无咎侧过头看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觉得……”青音微笑，“这一生，遇见了太多似曾相识的人。但只有你，让我觉得……不是似曾相识，是命中注定。”
无咎也笑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我也是。”他说。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走着。
灯笼的光在夜色中摇晃，像一颗温柔跳动的心。
照亮前路，也照亮来路。
照亮今生，也照亮前世。
照亮所有似曾相识的瞬间。
照亮所有……命中注定的相遇。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