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回来那天,长安谷正在准备过冬。
谷里的药草已经收割完毕,晒干,分类装进陶罐。三生莲池的水面结了薄冰,冰下的莲花进入休眠,花瓣收拢成紧紧包裹的苞,像在等待下一个春天。
青音在屋里整理这一年收集的忆痕草标本。每一片标本都夹在油纸里,上面简单记录着采集的地点、时间和承载的情感类型。她已经整理了厚厚三大本,长安说可以编成一部《忆痕草木志》,将来留给学堂的孩子们看。
无咎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木头应声裂开,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已经劈了半人高的柴垛,够烧一整个冬天了。
就在这时候,谷口传来了喧哗声。
起初是狗叫——小镇里的几条土狗同时叫起来,不是警惕的吠叫,是兴奋的、像见到熟人的那种叫声。接着是孩子们的欢呼声:
“谢叔叔回来了!”
青音手中的标本册掉在了地上。
她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院子里,无咎也停下了劈柴的动作,斧头还举在半空。
谷口的小路上,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
确实是谢九。
但和离开时不一样了。
他瘦了些,皮肤晒得黝黑,眼角多了几道细纹,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头发长了,在脑后简单束成一束,几缕散落在额前。背上的行囊鼓鼓囊囊,腰间挂着一把新的剑——不是原来那把旧剑,是一把看起来更趁手、更朴实的剑。
他身边跟着一个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和谢九相似的劲装,背着一个小包袱,手里还牵着一匹瘦马。少年很瘦,但眼神明亮,正新奇地打量着四周,看到那些冲他摇尾巴的狗,还蹲下身摸了摸狗头。
谢九走到竹屋前,停下脚步。
他抬头,看见窗边的青音,院子里拿着斧头的无咎,还有从药房里跑出来的长安和阿蛮。
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风霜,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回家的释然。
“我回来了。”他说。
青音的眼泪涌了上来,但她忍住了,只是微笑点头:“回来就好。”
无咎放下斧头,走过去拍了拍谢九的肩膀:“瘦了。”
“路上吃得简单。”谢九说。他的目光落在无咎肩膀上,那里有一道新的伤疤——是去年帮忙搬药材时不小心划的,已经愈合了,但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这位是?”青音看向少年。
少年立刻站直身体,对着青音深深一揖:“晚辈林风,见过青音前辈、无咎前辈。”
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但很稳。
谢九介绍:“路上捡的。他师父三个月前病逝了,留他一个人。我见他根骨不错,心性也正,就带回来了。”
“师父说,让我跟着谢大哥学剑。”林风补充道,眼神里满是认真,“我会好好学的。”
青音打量着他。少年虽然瘦,但站姿挺拔,眼神清澈,确实是个好苗子。
“先住下吧。”她说,“长安,带林风去安置。阿蛮,准备热水和饭食。”
长安和阿蛮应声,带着林风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青音、无咎和谢九。
三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然后,谢九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青音。
“路上收集的。”他说,“各地思念草的种子,还有一些……特别的东西。”
青音接过布包,打开。
里面是几十个小纸包,每个纸包上都写着地名和日期。纸包旁边,还有几片叶子——不是思念草的叶子,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叶子,有的像羽毛,有的像星星,有的边缘还带着细小的锯齿。
“这些是……”青音拿起一片星形的叶子。
“在南疆的一个部落里找到的。”谢九说,“那个部落供奉‘草木之神’,他们说,这种叶子只长在部落的圣树下。圣树是一株千年古树,树干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痕,据说是很多年前,一位过路的神灵留下的。”
他顿了顿:“那个神灵,穿灰衣,白发,在树下坐了一夜,天亮时离开,树就长出了这种叶子。”
青音的手颤了一下。
她拿起叶子,仔细端详。叶子很薄,半透明,对着光看,能看见叶脉里流淌着淡淡的灰光——确实是孟秋的气息。
“还有其他地方吗?”
“有。”谢九点头,“北境雪原的一座冰湖,湖心常年不冻,湖水是温的。当地人说,很久以前有个灰衣人在湖边站了三天三夜,然后湖心就开始涌出温水。”
“西荒沙漠里的一片绿洲,绿洲中央有一口泉,泉水甘甜,能治百病。泉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灰衣,背对着。”
“东海的一座孤岛上,长着一片奇特的竹林。竹子的颜色是灰绿色的,竹叶上有天然的纹路,像是一行行字。当地渔民说,曾经有个灰衣人在岛上住过一段时间,每天在竹子上刻字,刻完就走了。”
谢九一口气说了十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孟秋留下的痕迹。
不是刻意的痕迹,是……自然而然的,像风过留声,像雨过留痕。
他走过,停留过,帮助过,然后离开。
但那些地方记住了他。
用一棵树的叶子记住。
用一口泉的温度记住。
用一片竹林的颜色记住。
青音听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悲伤,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原来孟秋走过那么多地方。
原来他帮助过那么多人。
原来即使他自己已经不在了,那些地方,那些人,依然记得他。
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这些种子,”谢九指着那些纸包,“是我从那些地方收集来的思念草种子。每个地方的思念草,长得都不一样。南疆的叶子厚,西荒的根系深,东海的耐盐碱……我想,如果把它们都种在长安谷,也许能培育出更坚韧、更适应各种环境的品种。”
无咎点头:“这个想法好。长安谷不能永远依赖现有的思念草,需要不断改良,才能帮助更多人。”
青音擦干眼泪,看着那些种子和叶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谢九这次出去,不止是游历。
他在寻找孟秋的痕迹。
他在收集那些痕迹中蕴含的希望。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延续那份守护。
“谢谢你。”她对谢九说。
谢九摇头:“该说谢谢的是我。如果不是孟秋前辈,我根本不会存在。如果不是你们收留我,我可能还在迷茫中挣扎。”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正在帮阿蛮搬东西的林风:“现在,我也想像你们一样,把这份善意传递下去。教这个孩子剑法,教他做人,让他将来……也能帮助别人。”
青音和无咎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才是真正的传承吧。
不是血脉的传承。
不是功法的传承。
是……善意的传承。
是守护的传承。
是让世界变得好一点点的传承。
那天晚上,长安谷办了一场简单的接风宴。
赵铁山和老兵们来了,小镇的几个老人也来了,再加上长安、阿蛮、林风,满满当当坐了两桌。
饭菜很简单:蘑菇汤,腌菜,新蒸的馒头,还有无咎特地去镇上打的一壶酒。
但气氛很热闹。
谢九讲路上的见闻:南疆的巫蛊,北境的雪暴,西荒的沙尘,东海的飓风。也讲那些他帮助过的人:一个在瘟疫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一个被山贼抢走女儿的妇人,一个因修炼走火入魔的修士……
“那个修士,”谢九说,“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疯了。整天对着天空喊‘为什么是我’,说自己一生行善,却落得如此下场。我用了三天时间,才让他平静下来。”
“后来呢?”阿蛮问。
“后来他跟我走了半个月。”谢九喝了口酒,“路上看到饥民,他把身上所有的干粮都分了。看到受伤的动物,他会停下来包扎。最后分别时,他说:‘谢谢你让我明白,行善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是为了……让自己还是个人。’”
众人沉默了。
许久,赵铁山举起酒杯:“敬那个修士,也敬所有在苦难中,依然选择做个人的人。”
大家举杯。
酒很淡,但喝下去,心里很暖。
饭后,林风主动收拾碗筷。他的动作很麻利,一看就是做惯了活的人。
青音叫住他:“林风,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林风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认真地说:“师父是个好人。虽然脾气有点怪,但心很善。他教我的第一件事不是剑法,是……见到需要帮助的人,要伸手。”
“他为什么一个人住?”
“师父说,他年轻的时候犯过错,害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自我放逐,在深山里隐居。”林风的眼圈有点红,“但他一直很愧疚,直到临终前还在说‘对不起’。”
青音心头一动:“他有没有说过,那个很重要的人……是谁?”
林风摇头:“没有。师父只说,那个人喜欢穿青衣,喜欢莲花,笑起来……很好看。”
青音愣住了。
青衣,莲花,笑起来很好看……
她想起自己转世成官家小姐的那一世,确实喜欢穿青衣,确实爱莲花,也确实……辜负了一个书生。
难道……
“你师父,”她轻声问,“是不是姓柳?”
林风瞪大了眼睛:“您怎么知道?”
青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柳文轩。
那个在忘川化雨中失去记忆的书生。
那个拿着她绣的荷包,进京赶考的书生。
那个她以为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河里的……故人。
“他……”青音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后来……考上了吗?”
林风点头:“考上了,中了进士。但他没做官,辞了功名,回到家乡,想找那个送他荷包的姑娘。可是……姑娘已经嫁人了。”
“然后呢?”
“然后师父就进山了。”林风说,“他说,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远远守着。他在山里盖了间茅屋,种了一片莲花,每天练剑,读书,偶尔下山帮帮村民。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青音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柳文轩后来找到了她转世后的家。
她不知道他守了她一辈子。
她不知道……在她早已遗忘的角落,有个人用一生,铭记着她。
“师父临终前,”林风继续说,“把这个给了我。”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破旧的荷包——青音当年绣的那个,绣着莲花的荷包。
荷包已经很旧了,边角磨破了,绣线也褪了色,但保存得很好。
“师父说,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穿青衣、爱莲花的女子,就把这个还给她。”林风将荷包递给青音,“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那个人,但……我觉得该给您。”
青音接过荷包,手指颤抖。
荷包很轻,却重得她几乎拿不住。
她打开荷包,里面没有头发了——柳文轩当年放进的那缕她的青发,早已随着时间消散了。但荷包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字迹清秀,是柳文轩的笔迹。
青音握着纸条,泣不成声。
无咎走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肩。
谢九也默默地看着。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场跨越了生死、跨越了轮回的……迟来的告别。
林风的师父,用一生守着一段早已结束的感情。
而青音,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曾经被这样深爱过。
“你师父……”青音擦干眼泪,看向林风,“葬在哪里?”
“山里,莲花池边。”林风说,“他说,那里离她最近。”
青音点头:“过些日子,带我去看看他。”
“好。”
夜渐渐深了。
众人散去,各自休息。
青音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手中的荷包和纸条。
月光如水,洒在纸条上,那行字在月光中泛着淡淡的微光。
她想起柳文轩离开长安谷那天,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的背影。
想起他说:“我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莲花池边等我。”
他没有食言。
他真的记了一辈子。
即使记忆被雨水洗涤,即使连她的样子都忘了,但那份爱,那份等待,那份“曾经有一个人”的感觉……他记了一辈子。
青音将荷包和纸条小心收好,放进一个玉盒里。
然后,她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研好墨。
她提笔,写下:
“此情可待,已成追忆。
当时惘然,今亦惘然。
唯愿来世,各生欢喜。”
写完后,她将纸折好,放进荷包里。
不是还给柳文轩——他已经不在了。
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给那段她早已遗忘,却有人铭记一生的感情,一个交代。
窗外,月亮升到中天。
三生莲池的冰面上,倒映着皎洁的月光。
冰下的莲花苞,在沉睡中微微颤动,像是在做着一个关于春天的梦。
青音看着那片月光,轻声说:
“柳文轩,谢谢你。”
“也……对不起。”
风轻轻吹过,带着冬夜的寒意。
但青音心里,却很暖。
因为知道,曾经被人这样爱过。
因为知道,即使自己忘记了,也有人替她记得。
因为知道……爱,从来不会真正消失。
它只会流转,只会传递,只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你身边。
就像今晚。
就像这个荷包。
就像林风那双清澈的、像极了他师父年轻时的眼睛。
青音微笑,关上窗。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她会带着这份迟来的爱,继续好好生活。
继续爱,继续被爱。
继续……让这份流转的爱,传递给更多人。
这就是人生吧。
有错过,有遗憾,有迟来的明白。
但也有温暖,有感动,有……永远不灭的希望。
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