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三天,青音在长安谷的竹屋里醒来,听见窗外有鸟鸣声。
不是平时那种零星的啁啾,是成片成片的,像是整个山谷的鸟都聚在一起,在庆祝什么。她推开窗,看见满树满枝的鸟儿,羽毛湿漉漉的,在晨光中闪着水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无咎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竹篮,篮子里装满了蘑菇。
“后山的蘑菇长疯了。”他说,“下过这场雨,一夜之间全冒出来,白花花一片,采都采不完。”
青音接过篮子看了看,蘑菇很新鲜,还带着泥土的清香。
“不只是蘑菇。”无咎又说,“药田里的灵草全都长了一茬,有些本该明年才成熟的,现在就能收了。长安说,药性比平时强了三成。”
两人正说着,阿蛮跑了进来,脸上满是兴奋。
“师父!无咎叔叔!你们快来看!”
他们跟着阿蛮来到三生莲池边。
池水已经退回到正常水位,池底的灯盏也重新沉了下去,但池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是反射的阳光,是池水自己在发光,柔和的、乳白色的光,像稀释过的月光。
更奇特的是池中的莲花。
莲花原本是青、粉、白三色,现在每一朵的花瓣边缘,都多了一圈淡淡的灰边。不是枯萎的灰,是温润的、像玉石一样的灰。灰边在晨光中泛着微光,让整朵莲花看起来像是……活了。
“从昨天开始就这样了。”阿蛮说,“池水发光,莲花变色。长安说,可能是因为吸收了太多孟叔叔的力量。”
青音蹲下身,伸手触碰池水。
水很温暖,像人的体温。她掬起一捧水,水在她掌心继续发光,而且……有了重量。不是物理的重量,是感觉上的重量,像是捧着一捧浓缩的时光,捧着一捧沉淀的记忆。
“这水……”她轻声说,“能喝吗?”
长安正好走过来,听见这话,连忙说:“师父,我试过了。能喝,而且……效果很特别。”
他取来一个碗,舀了一碗池水,递给青音。
青音接过,抿了一小口。
水的味道很淡,几乎像是什么味道都没有。但咽下去的瞬间,喉咙里升起一股暖意,暖意蔓延到胸口,蔓延到四肢,最后……停留在心口。
不是药效,不是灵力,是一种……安慰。
像是疲惫了很久的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可以安全地释放。
像是……有个人拍了拍你的肩,说:没关系,慢慢来。
青音放下碗,许久没有说话。
“这水……”她最终开口,“可以分给需要的人。”
长安点头:“我已经在准备了。但池水有限,每天只能取一定量,多了会影响莲花的生长。”
“那就限量供应。”青音说,“给那些最需要的人——失去亲人走不出来的,经历创伤无法释怀的,或者……像小花那样,太过敏感,能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痛苦的。”
接下来的几天,三生莲池的水成了长安谷最珍贵的东西。
每天清晨,池边会排起长队。来取水的人,有本地的居民,也有远道而来的访客。他们带着各种容器:陶罐,竹筒,甚至有人用荷叶临时折成碗。
青音每天都会在池边坐两个时辰,看人们取水,听他们诉说。
一个老妇人取水时哭着说,儿子战死三年了,她一直走不出来。喝了这水,不是忘了儿子,是终于能好好为他哭一场了。
一个年轻人说,他做生意失败,欠了一身债,想一死了之。喝了这水,觉得债可以慢慢还,命只有一条。
一个孩子说,他总做噩梦,梦见爹娘被洪水冲走的那天。喝了这水,噩梦还在,但醒来后不那么怕了。
每个人喝了水,感受都不一样。
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不是遗忘,不是解脱,是……接受。
接受痛苦的存在。
接受自己的无力。
接受生活不会完美,但依然值得过下去。
青音听着这些诉说,看着这些变化,心中渐渐明白:这场雨,这场甘霖,真正的作用不是洗涤悲苦,而是……让悲苦变得可以承受。
就像孟秋当年说的:生活已经够苦了,该吃点甜的。
这池水,就是那一点甜。
不多,但足够让人撑过最苦的时刻。
足够让人在绝望中,看到一点点光。
池水有限,但需求无限。很快,每天取水的队伍排得越来越长,有些人甚至从千里之外赶来,就为了一碗水。
青音开始发愁。
池水每天只能取那么多,再多就会影响莲花的生长。而莲花一旦枯萎,这池水可能也会失去效果。
“得想个办法。”她对无咎说,“让这水能惠及更多人。”
无咎想了想,说:“可以稀释。”
“稀释?”
“嗯。”他点头,“把池水稀释一百倍,一千倍,虽然效果会减弱,但可以让更多人喝到。而且……稀释后的水,可以用来浇灌。”
“浇灌?”
“浇灌那些思念草,那些忆痕草。”无咎说,“让它们长得更好,开更多的花。花香也能安抚情绪,虽然不如池水直接,但范围更广。”
青音眼睛亮了。
这是个好办法。
于是,新的规矩定下了:每天取的池水,一半直接分给最需要的人,另一半稀释后,用来浇灌长安谷所有的草木。
不只是思念草和忆痕草,还有药田里的灵草,果园里的果树,甚至小镇居民家门口的花花草草。
稀释后的水效果确实弱了很多,但浇灌的草木,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思念草的花香更持久了。
忆痕草的花瓣上,颜色脉络更清晰了。
灵草的药性更稳定了。
果树结的果子更甜了。
就连最普通的野花,开的时间都更长了。
更神奇的是,这些被浇灌过的草木,会自己散发一种温和的气息。气息很淡,淡到几乎察觉不到,但长期生活在其中的人,会渐渐变得平和,变得宽容,变得……更容易感受到生活中的美好。
小镇的居民最先察觉到这种变化。
“最近心情特别好。”卖豆腐的王婶说,“不是没有烦心事,是烦心事来了,也不那么急了。”
“我也是。”学堂的先生点头,“以前学生调皮,我总生气。现在看着他们闹,反而觉得……挺可爱的。”
“我昨晚梦见我娘了。”一个中年汉子说,“娘走了十年,我一次都没梦见过。昨晚梦见了,她在梦里对我笑,说她在那边很好,让我别惦记。”
变化是细微的,但累积起来,却让整个长安谷的氛围都变了。
不再是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应对危机的感觉,而是一种……松弛的、安然的、像终于回到家可以卸下防备的感觉。
青音走在谷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
空气更柔软了。
光线更温和了。
连风,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不疾不徐,像在轻轻抚摸这片土地。
她走到忆园,坐在那株承载孟秋等待记忆的忆痕草旁。
草长得很好,叶片肥厚,花瓣饱满。灰黑色的脉络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是还在跳动的心脏。
青音伸手触碰叶片。
这一次,她没有看到具体的画面,只感受到一种情绪。
不是悲伤,不是遗憾,是……满足。
像是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到达了终点。
像是守候万年的人,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结果。
像是……了却了所有心愿,可以安心长眠的释然。
她收回手,轻声说:
“你看,你留下的东西,还在帮助很多人。”
风轻轻吹过,草叶摇曳,像是在点头。
像是在说:我知道。
像是在说:这样就好。
青音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但很快就干了。
不是悲伤的泪,是……感动的泪。
为这份跨越生死的守护而感动。
为这份即使主人不在了,依然在发挥作用的力量而感动。
为这份……让世界变得好了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善意而感动。
远处,孩子们在刚浇过水的草地上奔跑嬉戏。
老人们坐在屋檐下喝茶聊天。
修士们在莲池边论道静修。
凡人在药田里耕作劳作。
一切都很好。
普通,平静,但充满生机。
青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转身时,她看见无咎站在园子门口,手里端着一杯茶。
“茶要趁热喝。”他说。
青音走过去,接过茶杯。
茶的温度正好,不烫不凉。
她喝了一口,然后抬头,对无咎微笑:
“很甜。”
无咎也笑了:“那就好。”
两人并肩,走出忆园。
身后,满园的忆痕草在阳光下静静生长。
每一株草,都承载着一个人的记忆。
每一份记忆,都曾经让某个人痛苦或幸福。
而现在,这些记忆化作了草,化作了香,化作了……让更多人能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这就是甘霖普降的真正意义吧。
不是拯救世界。
不是消除苦难。
是……在苦难的世界里,种下一片又一片的绿洲。
让疲惫的人可以歇脚。
让痛苦的人可以得到安慰。
让绝望的人可以看到一点光。
然后,带着这点光,继续走下去。
走得更远,更久,更坚定。
青音握紧无咎的手,轻声说:
“回家吧。”
“好。”
两人并肩,走向他们共同守护、也被这片土地守护的家。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刚刚好。
真的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