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圆满后的第三年，忘川又下雨了。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遗忘之力的灰雨，而是……透明的、闪着微光的雨。雨水落在三界的土地上，草木疯长，花开不败，久旱之地得甘霖，久病之人得舒缓。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天降祥瑞。
直到雨下了七天七夜，还没有停的迹象。
长安谷最先察觉到异常——三生莲池的水位每天都在上涨，池底的灯盏开始自发地浮出水面，像是被什么力量托举着。那些承载着各种记忆的忆痕草，在雨中开得格外茂盛，但花香却变得混乱：悲伤的记忆闻起来像喜悦，离别的记忆闻起来像重逢，痛苦的记忆闻起来像……解脱。
青音站在池边，看着池水漫过岸边的青石，眉头紧皱。
“这不是普通的雨。”无咎撑伞站在她身边，“雨水中……有孟秋的气息。”
“我知道。”青音轻声说，“但这不是他的意志。他已经圆满了，不可能再主动降雨。这是……他遗留的力量，失控了。”
两人沉默地看着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雨。
雨丝在伞面上敲打出细密的声响，像是千万人在低语，在哭泣，在……诉说那些被遗忘、被压抑、被深埋的悲苦。
“忘川化雨。”谢九从雨中走来，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但眼神明亮，“知见老人曾经说过，当某个存在达到‘与天地同息’的境界后，他遗留的力量会根据天地间众生的‘需求’自主反应。现在三界各处都在经历各种苦难——战乱、饥荒、疾病、离别——这些悲苦汇聚成一种‘呼唤’。而孟秋前辈的力量，正在回应这种呼唤。”
青音心头一震：“所以这场雨……是在试图洗涤世间的悲苦？”
“是的。”谢九点头，“但它太纯粹了，纯粹到……分不清哪些悲苦需要被洗涤，哪些需要被铭记。就像之前的遗忘之雨一样，它无法分辨。只是这次，它不再让人遗忘，而是让人……释然。”
“释然不好吗？”无咎问。
“释然本身是好的。”谢九苦笑，“但当所有的悲苦都被轻易释然，当所有的伤痛都被快速抚平，人会失去什么？会失去成长的动力，失去深刻的联结，失去……那些让生命有重量的东西。”
他看向远处雨中朦胧的小镇：“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本应痛彻心扉，但这场雨让她轻易释然，她还会珍惜现在拥有的吗？一个战士经历生死，本应铭记战争的残酷，但这场雨让他轻易放下，他还会努力维护和平吗？”
青音明白了。
这场雨，太善了。
善到想消除一切痛苦。
善到……剥夺了人体验完整生命的权利。
“那该怎么办？”她问。
“找到这场雨的‘核心’。”谢九说，“知见老人告诉我，这种自主降雨会有一个能量核心，通常位于那个存在最后停留、或者力量最浓郁的地方。只要找到核心，就能引导这场雨，让它从无差别的洗涤，变成有选择的抚慰。”
“核心在哪里？”无咎环顾四周，“长安谷吗？”
谢九摇头：“长安谷是孟秋前辈最牵挂的地方，但不是他力量最浓郁的地方。他力量最浓郁的地方是……”
三人同时想到了一个地方。
忘川。
孟秋镇守万年的忘川。
那里有他最多的痕迹，最深的执念，最浓的力量。
“去忘川。”青音说。
雨还在下。
三人启程前往忘川。赵铁山想跟去，被青音拦住了：“你们留在谷中，稳住这里。如果雨势继续变大，可能需要疏散小镇的居民。”
“可是——”
“没有可是。”青音难得强硬，“忘川不是活人能久留的地方。我们三人有孟秋的因果印记，能短暂停留。你们去了，反而危险。”
赵铁山最终点头，带着老兵们开始做疏散准备。
忘川在三界交界处，从长安谷出发，需要穿过人间的边界，进入幽冥的领域。路很远，但这场雨似乎缩短了距离——雨水中弥漫着孟秋的力量，那些力量像是在为他们引路，让他们的速度快了三倍不止。
三天后，他们来到了忘川边。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都愣住了。
忘川的河水……在倒流。
不是之前那种力量的逆流，是真实的、物理的倒流。河水从归墟的方向倒灌回来，逆着重力，逆着常理，从下游往上游奔涌。河面上蒸腾起浓重的雾气，雾气中，无数光影闪烁——那是亡魂的记忆碎片，在雨水中被唤醒，在空中飘荡，像是找不到归处的萤火。
而在忘川中央，河水倒流的源头，悬浮着一个光团。
光团不大，只有拳头大小，但散发着惊人的能量。它像心脏一样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让忘川的河水倒流得更急，让天空中的雨下得更大。
“那就是核心。”谢九说。
“怎么过去？”无咎皱眉，“河水倒流的力量太强，我们过不去。”
青音看着那个光团，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牵引。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掌上，那片孟秋留下的柳叶印记，正在发光。
不是她主动激发的，是印记自己在发光。
“它在叫我。”青音轻声说。
“什么？”无咎看向她。
“那个核心……在叫我。”青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过去。”
“不行！”无咎和谢九同时反对。
“必须我去。”青音摇头，“这个核心是孟秋的力量凝聚而成，只有与他因果最深的我，才能靠近，才能引导。你们强行过去，会被它的力量反噬。”
她顿了顿，看向两人：“如果我回不来……”
“没有如果。”无咎打断她，“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等。”
青音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笑了。
“好。”她说，“我会回来。”
她走到河边，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倒流的忘川。
河水没有淹没她——在触碰她的瞬间，自动分开，形成一条通往光团的通道。通道两旁，倒流的河水像是凝固的瀑布，无数亡魂的记忆碎片在其中闪烁，像是一条由星光铺成的路。
青音沿着通道向前走。
每一步，都能看见更多的记忆碎片：
一个将军战死沙场，最后的念头是“回家”。
一个母亲难产而亡，最后的念头是“孩子要活着”。
一个书生穷困潦倒，最后的念头是“来世要幸福”。
一个孩子夭折，最后的念头是“娘亲别哭”。
悲伤，痛苦，遗憾，不甘……万千情绪汇聚成河，在她身边流淌。
这就是忘川。
这就是孟秋守护了万年的地方。
这就是……世间所有悲苦的终点，也是起点。
青音走到光团前。
光团很温暖，像是一个人的怀抱。她伸出手，触碰光团。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
看到了这场雨的真相。
不是孟秋的力量失控。
是……他的悲悯，在圆满之后，升华成了更纯粹的东西。
那是一种无条件的、无差别的、包容一切的悲悯。
它感知到了世间的所有悲苦，于是想要消除所有悲苦。
但它太纯粹了，纯粹到忘记了：悲苦，是生命的一部分。消除所有悲苦，等于消除了生命的重量。
“孟秋。”青音对着光团轻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意。但……够了。”
光团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青音继续说，“万年的守护，最后的牺牲，圆满后的悲悯……够了。现在，该让世人自己承担了。该让他们在悲苦中成长，在伤痛中坚强，在失去中珍惜。”
光团的光芒开始变化。
从纯粹的白色，变成了柔和的灰色。
像孟秋的衣服。
像忘川的河水。
像……一场终将停歇的雨。
“这场雨，该停了。”青音说，“不是消除悲苦，而是……给悲苦一个出口。让那些承受不住的人，有一个喘息的机会。但之后的路，要他们自己走。”
光团缓缓融入她的掌心。
不是吞噬，是……融合。
青音感觉到，孟秋最后的力量，化作了她魂魄的一部分。
不是负担，是礼物。
不是责任，是祝福。
不是永无止境的悲悯，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当光团完全融入时，忘川的河水停止了倒流。
雨，渐渐小了。
从瓢泼大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从小雨，变成毛毛细雨。
最后……停了。
天空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忘川河面上。
河水恢复了正常的流向，朝着归墟奔涌。河面上的记忆碎片渐渐沉入水底，像是终于得到了安息。
青音站在忘川中央，看着这一切。
她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不是忘记孟秋。
不是放下过去。
是……接受了他最后的馈赠，然后，继续前行。
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通道已经消失，河水重新合拢，但她走在河面上，如履平地。
走到岸边时，无咎和谢九正焦急地等待。
看见她平安归来，两人都松了口气。
“解决了？”无咎问。
“嗯。”青音点头，“雨停了。以后……可能还会偶尔下，但不会像这次这样，无休无止了。”
她看向远方，那里是长安谷的方向。
“我们回家吧。”她说。
三人转身，踏上归途。
身后，忘川静静流淌。
河面上，倒映着雨后的天空。
清澈，明亮，像是被洗净的镜子。
而在镜子深处，仿佛有一个灰衣人的倒影，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微笑。
然后，化作涟漪，消散在水中。
永远。
这场雨，这场名为“忘川化雨”的雨，终于停了。
但它在三界留下的痕迹，却永远不会消失。
那些被雨水滋润的土地，会长出更茂盛的草木。
那些被雨水抚慰的人，会带着释然而非遗忘，继续生活。
那些在雨中成长的，会在阳光下，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而这，或许就是孟秋最后的心意：
不是消除悲苦。
是……在悲苦中，种下希望。
如此，便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