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化雨彻底平息的那个月圆之夜，青音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三生莲池边，但不是现在的莲池，是万年前的——那时池子刚挖好，孟秋刚从忘川移来第一株莲花。莲花还没开，只是几个小小的花苞，浮在水面上，像沉睡的婴儿。
孟秋蹲在池边，用手指轻轻触碰花苞。
“会长成什么样呢？”他轻声问，像是在问花，又像是在问自己。
青音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灰衣的料子很普通，洗得有些发白；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有几缕散落在肩头；背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下垂，像是承担着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会长成最美的样子。”青音说。
孟秋回头，看见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像是晨雾中的花，朦胧而温柔。
“你怎么知道？”他问。
“因为你种的。”青音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你种的每一朵花，都会开得很好。”
孟秋沉默了。他看着池水，看着水中的倒影——两个人并肩蹲着，像两株依偎的植物。
许久，他说：“花会开，也会谢。”
“但会留下种子。”青音说，“种子会飘到别的地方，长出新的花。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永远开下去。”
孟秋转过头，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像忘川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有万千流转。
“那如果我……不是花呢？”他轻声问，“如果我只是一阵风，一场雨，一粒尘土呢？”
青音愣住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但梦里的她——或者说，万年前的青音——却给出了答案：
“风会吹到别的地方，雨会落到别的地方，尘土会滋养别的地方。”她说，“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只要留下痕迹，就会改变些什么。”
孟秋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困惑了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是啊，”他喃喃道，“只要存在过……”
梦到这里就醒了。
青音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月华如水，洒在床前，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她坐起身，发现枕边放着一片叶子——不是思念草的叶子，是普通的柳叶，边缘泛着淡淡的灰光。
她拿起叶子，放在掌心。
叶子在她手中微微发热，然后……浮现出字迹。
不是写上去的，是从叶片内部生长出来的，像是叶脉自然形成的文字。
字迹是孟秋的，只有三个字：
“我懂了。”
青音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孟秋最后的释然。
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彻底融入天地。
明白那句“这样就好”背后，是怎样的放下与圆满。
他不是消失了。
他是……圆满了。
就像一条河，奔流万年，终于汇入大海。不再有具体的形状，不再有具体的轨迹，但成了更广阔存在的一部分。
就像一粒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最后化作泥土，滋养下一季的花。
就像一场雨，落下，滋润土地，然后蒸发，升腾，化作云，再落下。
形态变了，但本质没变。
存在的方式变了，但存在本身没变。
这，就是境界圆满。
不是永生不死。
不是功成名就。
不是被所有人记住。
而是……与天地同化，与万物共息。
是成为风，成为雨，成为阳光，成为所有善意的总和。
是让爱不再局限于某个人，某个地方，某个时间，而是扩散开，弥漫开，成为世界的底色。
是即使被遗忘，即使没有名字，即使不存在于任何史册，依然通过千万人的行动，千万颗心的跳动，千万份善意的传递……永远活着。
青音擦干眼泪，起身下床。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风清凉，带着莲花的香气，带着思念草的味道，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带着小镇沉睡的安宁。
月光下，三生莲池水波粼粼，池底的灯盏像是沉在水底的星辰。
忆园里的忆痕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颜色脉络闪着微光，像是无数颗心在黑暗中温柔地呼吸。
远处，小镇的灯火早已熄灭，但那种家的温暖，却弥漫在空气中，弥漫在每一寸土地里。
青音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很甜。
不是糖的甜，是……圆满的甜。
是经历了万般磨难后，终于放下的甜。
是看透了生死离别后，依然选择热爱的甜。
是即使知道一切都会消逝，依然珍惜当下的甜。
她转身，看向床上熟睡的无咎。
无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经历了万年沧桑的脸，此刻却平和得像婴儿。
青音走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无咎动了动，睁开眼睛。
“怎么了？”他声音含糊。
“没什么。”青音微笑，“只是觉得……真好。”
“什么真好？”
“你还在，我还在，长安谷还在，所有人都还在。”青音说，“孟秋……也还在，以他选择的方式。”
无咎坐起身，握住她的手。
两人并肩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光。
许久，无咎说：“明天……是新的开始。”
“嗯。”青音点头，“新的开始。”
但不是从零开始。
是带着万年的记忆，万年的守护，万年的爱与痛，继续前行。
是带着孟秋留下的种子，种在更广阔的土地上。
是带着草木帝庭的精神，传递给更多的人。
是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圆满，去创造更多小小的圆满。
这就是境界圆满。
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永远有路可走。
永远有人可爱。
永远有事可做。
永远……在圆满中，继续圆满。
天快亮时，青音又做了一个梦。
这次的梦很短，只有一句话。
是孟秋的声音，很轻，很淡，像晨雾一样，在耳边轻轻响起：
“谢谢你们，让我圆满。”
梦醒了。
青音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洒在地上，洒在她和无咎紧握的手上。
温暖，明亮，充满了……希望。
她握紧无咎的手，轻声说：
“也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们懂得什么是圆满。”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山谷里。
三生莲池的水面泛起金光。
忆痕草的花瓣在晨光中舒展开。
小镇开始苏醒，炊烟升起，孩童的嬉笑声传来。
长安谷，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平凡，温暖，圆满。
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
就像未来无数个日子一样。
永远。
青音和无咎起身，迎接新的一天。
身后，月光褪去，晨光来临。
而心中，圆圆满满。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或者说，不是结局。
是永远在继续的，圆满的开始。
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