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园开放后的第三个月,长安谷来了一群特殊的访客。
那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小的不过五六岁,最大的也才十二三岁。他们手拉着手,怯生生地站在谷口,不敢进来。为首的是个独臂的少年,眼神警惕却坚定。
正在谷口扫地的小莲看见了,放下扫帚跑过去:“你们是谁呀?是来找人还是看病?”
独臂少年把小莲护在身后——他显然把小莲也当成了这群孩子的一员,以为她和他们一样,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我们……听说这里能治病。”少年声音沙哑,显然是太久没喝水,“我妹妹病了。”
他身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被推出来。女孩约莫七八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布娃娃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但被她紧紧抱着,像是唯一的依靠。
小莲看清女孩的样子,吓了一跳:“你等等,我去叫我师父!”
她跑进谷里,很快带着长安出来了。
长安为女孩诊脉,眉头越皱越紧。
“是风寒入骨,但不止。”他看向独臂少年,“她是不是……淋过那种灰色的雨?”
少年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一个月前,我们在山里躲雨,那种雨下了三天。妹妹淋得最多,之后就一直发烧,说胡话,总说看见……看见一个穿灰衣服的人。”
长安和赶来的青音对视一眼。
又是忘川化雨的遗留问题。
但这次的情况更复杂——女孩不仅淋了雨,魂魄似乎还和孟秋的力量产生了某种共鸣。她在发烧中看到的灰衣人,很可能是孟秋残留的意念投射。
“先进来。”青音温和地说,“都进来吧,别站在外面了。”
孩子们犹豫地看着独臂少年。
少年咬咬牙,点了点头。
十几个孩子,排着队走进长安谷。他们都很瘦,衣服破旧,但眼睛很干净。进入谷口时,他们看见青石碑上的“草木帝庭”四个字,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青音安排他们在空着的竹屋里住下,让阿蛮煮了粥,熬了药。孩子们显然饿坏了,但吃饭时依然保持着惊人的纪律——最小的先吃,女孩先吃,男孩后吃,独臂少年最后一个吃。
“你们从哪里来?”青音问独臂少年。
少年叫阿树,十三岁。他是这群孩子的“头儿”——虽然他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所有孩子都听他的。
“西边的流民村。”阿树说,“三个月前发大水,村子淹了,大人都……都不在了。我们十几个孩子结伴逃出来,一路走,一路找吃的。听说这里有神仙能治病,就来了。”
他说得很平淡,但青音听出了背后的艰辛。
十几个孩子,最小的才五岁,从西边走到长安谷,几百里的路。路上要躲野兽,要避坏人,要找吃的,还要照顾生病的妹妹。
“你妹妹叫什么?”青音问。
“小花。”阿树看向正在喝药的小女孩,眼神温柔下来,“她以前可活泼了,爱笑,爱唱歌。现在……现在不说话了。”
青音走到小花床边。
小花喝完药,正抱着布娃娃发呆。她的眼神空洞,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小花。”青音轻声唤道。
小花没有反应。
“她在想那个灰衣服的人。”阿树低声说,“发烧的时候总说:灰衣服的叔叔在哭,他为什么哭啊?”
青音心头一颤。
孟秋在哭?
即使只是一缕残留的意念,即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还在为这世间的苦难而悲伤吗?
她握住小花的手。
小手的温度很高,但很软。
“小花,”青音说,“告诉阿姨,灰衣服的叔叔……长什么样?”
小花缓缓转过头,看着青音。
她的眼睛很亮,但焦点涣散,像是透过青音,看着另一个人。
“他……在雨里。”小花的声音很轻,像梦呓,“站在忘川边,看着河水。河水里有好多人……好多人在哭。他想帮他们,但帮不过来。”
泪水从小花眼中滑落。
“他说……对不起。”
“他说……要是能再强一点就好了。”
“他说……要是能救所有人就好了。”
青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这确实是孟秋会说出来的话。
即使自己已经遍体鳞伤,还在想着救别人。
即使已经无能为力,还在为无能为力而自责。
即使……已经化作了草木,消散于天地,残留的意念依然在为世间的苦难而痛苦。
这就是孟秋。
万年前是这样。
万年后还是这样。
永远把别人的苦,当成自己的苦。
永远把救不了人,当成自己的罪。
“傻孩子。”青音轻声说,不知是在说小花,还是在说孟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天晚上,青音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教这些孩子,如何与孟秋残留的力量和解。
不是治疗——小花没有病,她只是太敏感,感应到了那些本不该被凡人感应到的东西。
而是……引导。
引导她理解那份悲伤,接纳那份无力,然后……找到自己的方式,去帮助那些能帮助的人。
第二天,青音带着小花去了忆园。
她没有让小花触碰那些忆痕草——孩子的魂魄太脆弱,承受不了那么多成人的记忆。
她只是让小花坐在园中,闻那些草的香气。
“每一种香气,都是一个故事。”青音说,“有离别的故事,有重逢的故事,有爱的故事,有痛的故事。但所有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被记住了。即使讲故事的人不在了,故事还在。”
小花抱着布娃娃,静静听着。
她的眼神依然空洞,但呼吸渐渐平稳。
“灰衣服的叔叔的故事……也在里面吗?”她忽然问。
青音愣了愣,然后点头:“在。他的故事,是关于守护的故事。他想守护所有人,但发现自己做不到。所以很伤心,很自责。”
“那他……现在还伤心吗?”
青音想了想,指向园中那株承载孟秋等待记忆的忆痕草。
“你闻闻那株草。”她说。
小花依言,走到那株草前,俯身轻嗅。
起初,她皱起眉头——香气很苦,苦得让人想哭。
但慢慢地,苦中浮现出一丝甜。
像是雨后的阳光。
像是绝望中的希望。
像是……一个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他还在伤心。”小花轻声说,“但也在……释怀。”
青音眼眶红了。
这孩子,比大人更敏锐。
“是的。”她说,“他在释怀。因为他知道,虽然不能救所有人,但救一个是一个。虽然不能消除所有苦难,但减轻一点是一点。虽然……自己会消失,但善意会留下来,被其他人传承下去。”
小花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青音:“阿姨,我也想救人。”
“你想救谁?”
“救那些……像我们一样,没有家的孩子。”小花说,“救那些淋了雨生病的人。救那些……在哭的人。”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有了焦点,有了光。
“像灰衣服的叔叔一样。虽然可能救不了所有人,但救一个是一个。”
青音将她拥入怀中,泪如雨下。
“好。”她说,“阿姨教你。”
从那天起,小花开始在长安谷学医。
不是正式拜师——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魂魄也不稳定。青音只是让她跟着阿蛮,认识一些简单的草药,学习包扎伤口,照顾其他生病的孩子。
但小花学得很认真。
更神奇的是,当她开始帮助别人时,她发烧的频率降低了,说胡话的次数也减少了。那个灰衣服的叔叔,不再出现在她的噩梦里,而是偶尔出现在她的梦里,对她微笑。
像是在说:这就对了。
像是在说:谢谢你,替我继续。
其他孩子也渐渐融入了长安谷的生活。
阿树发现赵铁山是独臂,却依然能劈柴、挑水、修房子,眼中有了光——原来缺一条手臂,不代表就是废物。
他开始跟着赵铁山学木工。赵铁山教得很耐心,从最简单的榫卯教起。阿树学得很快,第三天就做出了一个小板凳,虽然歪歪扭扭,但能用。
其他孩子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有的跟着长安学认草药。
有的跟着阿蛮学煮药膳。
有的在小镇的学堂旁听。
有的帮忙照顾药田。
长安谷多了十几个小小的身影,跑来跑去,叽叽喳喳,给这片土地增添了新的生机。
一个月后,小花的病彻底好了。
不再发烧,不再说胡话,眼神清澈明亮。但她依然记得那个灰衣服的叔叔,记得他的悲伤,记得他的释怀。
某天,她问青音:“阿姨,灰衣服的叔叔……现在在哪呢?”
青音带着她走到三生莲池边。
池水平静,倒映着天空。
“他无处不在。”青音说,“在风里,在水里,在这些草木里,在每一个帮助别人的人的心里。”
小花点点头,像是懂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破旧的布娃娃,放在池边。
“这个送给他。”她说,“虽然旧了,但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希望他……不要太孤单。”
布娃娃静静躺在池边,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滑稽,但又无比真诚。
青音看着那个布娃娃,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想,孟秋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也会笑吧。
笑这孩子的纯真。
笑这世间的温暖。
笑这份……即使经历了最深的苦难,依然愿意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陌生人的善意。
那天傍晚,青音在忆园里,又发现了一株新的忆痕草。
这株草的花瓣上,有淡淡的青色脉络——是小花的记忆。
青音触碰叶片时,看见了:
小花站在三生莲池边,将布娃娃放在池边,双手合十,轻声说:“灰衣服的叔叔,你要开心一点哦。虽然你不能救所有人,但你救了阿姨,救了阿树哥哥,救了我们……你救了好多人呢。”
画面很简单。
但青音能感觉到,那份纯真的、毫无保留的善意,那份对孩子来说最珍贵的“宝贝”,那份……跨越了生死、年龄、身份的温暖。
她摘下那片花瓣,放在掌心。
花瓣融化,化作青烟,融入她的魂魄。
那一刻,她终于彻底明白了“大爱无疆”的意思。
不是拯救所有人。
不是消除所有苦难。
不是做到完美无缺。
而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而是在看到苦难时,伸手相助。
而是在自己痛苦时,依然愿意给别人温暖。
就像孟秋。
就像青音自己。
就像阿树,小花,长安,阿蛮,谢九,赵铁山,小镇的居民们,三界所有在努力生活、努力帮助别人的人。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大爱”。
虽然有限,但真实。
虽然微小,但珍贵。
虽然不能改变整个世界,但能改变某个人的世界。
这就够了。
青音站在忆园里,看着满园的忆痕草。
每一株草,都代表着一份爱。
每一份爱,都在改变着某个生命。
而无数份这样的爱汇聚在一起,就在改变着这个世界。
也许缓慢,也许微小,但确实在改变。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
夕阳西下,晚霞灿烂。
风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看,爱从不会消失。”
“它只会传递,只会扩散,只会……越来越广阔。”
青音微笑,轻声回应:
“是啊,大爱无疆。”
“因为每一份微小的爱,都是无疆大爱的一部分。”
“而这个世界,正因为有了这些微小的爱,才值得被守护,值得被深爱。”
晚风吹过,忆痕草轻轻摇曳。
像是在点头。
像是在说:
“是的,正是如此。”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