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十天,长安谷来了一位不寻常的访客。
那是个中年书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背着一个破旧的竹箱。他来到谷口,没有像其他访客那样直接进入,而是站在青石碑前,对着石碑上的“草木帝庭”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跪了下来。
不是跪拜,是瘫坐。他抱着头,肩膀剧烈颤抖,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正在谷口晒药的长安看见了,连忙上前:“这位先生,您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书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但清秀的脸。他的眼睛红肿,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我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只觉得……心很痛,痛得喘不过气。”
长安将他扶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递给他一碗水:“慢慢说。”
书生喝了水,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告诉长安,他叫柳文轩,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半个月前,他在路上淋了一场雨——就是忘川化雨最严重时的那种灰雨。
淋雨后,他昏睡了三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客栈里,行李还在,盘缠还在,但……记忆出了大问题。
“我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要进京赶考,记得家里的父母。”柳文轩说,“但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每当我看到雨,看到莲花,看到灰色的东西……心就会痛。可是我想不起来,到底忘了谁。”
他抓住长安的衣袖,眼中满是哀求:“大夫,您能帮我吗?我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很重要。重要到……没有那个人,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
长安心头一沉。
这是典型的“不完全失忆”——忘川化雨洗涤了他的部分记忆,但不是全部。他忘记的是某个具体的人,但保留了对那个人的情感。所以才会感到空洞,感到心痛,却找不到原因。
“我带你去见我师父。”长安说。
青音见到柳文轩时,也是一愣。
因为这个书生的症状,和她当年失去对孟秋记忆时的感觉很像。
都是记得感觉,忘记具体。
都是心会痛,却不知道为什么。
都是……在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你淋雨那天,身上有没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青音问。
柳文轩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荷包很旧了,边角已经磨损,但绣工精细,上面绣着一朵莲花。
“这个……我一直带在身上。”他说,“但我不记得是谁给我的。只是觉得……很重要,不能丢。”
青音接过荷包,仔细端详。
莲花是青色的,针脚细密,绣线是上好的丝线,虽然旧了,但依然能看出绣者的用心。荷包里有东西,青音轻轻倒出来——是一缕头发。
青色的头发。
和青音当年还是青音仙子时的发色一模一样。
她浑身一震。
“这头发……”她看向柳文轩,“是你的?”
“不是。”柳文轩摇头,“我的头发是黑的。这缕青发……我不知道是谁的。但我总觉得,它应该属于一个……很重要的人。”
青音闭上眼睛,将一缕灵力探入荷包。
荷包上残留着微弱的气息——是孟秋的气息。
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一个青音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的人。
她睁开眼睛,看向柳文轩:“你愿意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吗?虽然被雨水洗涤过,但也许……还有残留的碎片。”
柳文轩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能想起来,怎样都行。”
青音让他躺在静室的床上,双手结印,将神识探入他的识海。
和预想的一样,柳文轩的识海有很多空白区域,像是被水洗过的画布,墨迹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在那些空白的边缘,有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青音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痕迹。
模糊的画面开始浮现:
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莲花池边,背对着他,长发如瀑。
青衣女子回头,对他微笑,笑容温柔如春风。
青衣女子将荷包塞进他手里,轻声说:“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
青衣女子转身离开,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幕中。
画面到这里就断了。
无论青音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那女子的脸。
但她知道那是谁。
是青音自己。
准确地说,是她的某一世。
在她还是人间某个官家小姐时,曾经爱过一个书生。书生进京赶考前,她绣了荷包,剪了发丝,放在他怀里。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青音努力回想,但关于那一世的记忆,她自己也模糊了。转世太多次,有些记忆早已沉入魂魄深处,不再浮现。
她收回神识,睁开眼睛。
柳文轩也睁开眼睛,眼中有了光:“我……我看到了一点。一个穿青衣服的姑娘,在莲花池边……”
“那是你的心上人。”青音轻声说,“她送你荷包,是希望你金榜题名后,回来娶她。”
柳文轩愣住了。
许久,他颤抖着问:“那她……现在在哪?”
青音沉默。
她不知道。
那一世太遥远,那个官家小姐后来怎么样了,是否等到了书生归来,是否幸福终老……她都不知道。
也许等到了,幸福了。
也许没等到,遗憾了。
也许……在等待中,化作了尘土。
这就是转世。
有相遇,就有离别。
有开始,就有结束。
有记得,就有遗忘。
“我不知道。”青音最终如实相告,“但我想,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无论记不记得她,都要好好活着。”
柳文轩握紧荷包,泪水无声滑落。
“可是……不记得她,我怎么好好活着?”他哽咽道,“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爱人?”
青音看着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这书生和她很像。
都是失去了重要的人。
都是记得感觉,忘记具体。
都是……在遗忘的痛苦中挣扎。
“也许,”她轻声说,“你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嗯。”青音点头,“不是忘记她——你也忘不掉,那种心痛会一直提醒你,你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但你可以……带着这份爱,继续往前走。”
她从桌上拿起一片黑色思念草的花瓣,递给柳文轩:“这是能安抚情绪的草药。难受的时候闻一闻,会好受些。”
柳文轩接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
一股清凉的香气涌入,心中的刺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这花……”
“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下的。”青音说,“他也离开了,但他留下了这些花,帮助所有像我们一样,在失去中挣扎的人。”
柳文轩看着手中的花瓣,许久,忽然问:“那个人……您还记得他吗?”
青音愣了愣,然后笑了。
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有……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他的声音,不记得具体的事。但记得……他喜欢在雨天煮茶,总说茶要趁热喝。记得他给过我甜,在我最苦的时候。记得他最后化作了草木,守护着这片土地。”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记得这些,就够了。足够让我知道,我曾经被深爱过。足够让我有勇气,继续爱别人,继续被爱。”
柳文轩沉默了。
他握着荷包,闻着花瓣的香气,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温柔却坚定的女子。
许久,他站起身,对着青音深深一揖。
“谢谢您。”他说,“我明白了。我会继续进京赶考,会努力活下去。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会遇到另一个让我心动的人。但我会永远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莲花池边等我。虽然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存在过。”
青音点头:“这就够了。”
柳文轩离开长安谷的那天,天空又飘起了细雨。
但这次的雨是透明的,闪着微光,是净化后的甘霖。
他站在谷口,回头看了一眼。
青音站在远处,对他挥了挥手。
他也挥手,然后转身,背起竹箱,踏上了进京的路。
雨落在他身上,清凉,但不冷。
荷包贴在心口,温暖,但不痛。
他知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他不再害怕。
因为他知道,曾经有人深爱过他。
因为他知道,现在也有人希望他好好的。
因为他知道……即使忘记了一切,爱留下的痕迹,永远不会消失。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柳文轩走后,青音独自站在雨里,久久未动。
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衫,但她浑然不觉。
她在想柳文轩的话。
“不记得她,我怎么好好活着?”
是啊,不记得,怎么好好活着?
她想起了孟秋。
想起了那个她深爱过、辜负过、又永远无法回报的人。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忘记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一切。
然后,她笑了。
因为答案,其实很简单。
不记得,也可以好好活着。
因为爱不是记忆,是感觉。
因为守护不是责任,是选择。
因为希望不是期待,是行动。
她记得被爱过的感觉。
她选择了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她在行动中,给了无数人希望。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雨渐渐停了。
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洒在湿漉漉的山谷里。
青音转身,走回竹屋。
无咎正在屋里等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茶要趁热喝。”他说。
青音接过茶杯,笑了。
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
温暖,明亮,充满了……继续前行的力量。
她知道,未来还会有很多人,像柳文轩一样,在忘川化雨中失去重要的记忆。
但她也知道,会有很多人,像她一样,在失去中找到新的意义。
会有很多爱,在遗忘中升华。
会有很多守护,在失去中延续。
会有很多希望,在绝望中生长。
而这,就是生活。
有悲,有苦,有失去,有遗忘。
但也有爱,有守护,有希望,有……雨过天晴。
青音喝下那杯茶。
茶很热,温暖了全身。
她看向窗外,阳光灿烂,万物生长。
一切都很好。
真的很好。
她会好好活着。
连同孟秋的份一起。
连同所有爱过她、她爱过的人的份一起。
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