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不灭仪式后的第三个月，忘川的河水开始倒流。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倒流——河水依然朝着归墟的方向奔涌，但河水中蕴含的“遗忘”之力，开始逆着水流的方向扩散，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浸染三界的灵气。
最先察觉的是幽冥界。
孟婆站在奈何桥边，看着忘川水面上蒸腾起的淡灰色雾气，眉头紧皱。这些雾气带着忘川水特有的气息——那种能洗涤记忆、消解执念的力量，但比平时浓郁了十倍不止。
雾气升到空中，凝结成云。云是灰色的，薄如轻纱，随风飘散，飘向人间，飘向天界。
然后，开始下雨。
不是普通的雨，是带着忘川气息的雨。雨水落地，草木疯长，花开不败，但淋过雨的人，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曾经让他们夜不能寐的痛苦回忆，开始变得模糊，变得可以承受。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天降甘霖，是祥瑞。
但很快，问题出现了。
一个因丧子之痛而整日酗酒的男子，淋雨后忽然不再悲伤，但也忘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他对着儿子的画像发呆，问妻子：“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真俊。”
一个在战场上失去双腿的老兵，淋雨后不再做噩梦，但也忘了自己为何失去双腿。他看着空荡荡的裤管，茫然地问：“我的腿呢？怎么没了？”
一个苦读十年、屡试不第的书生，淋雨后不再焦虑，但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读书。他把满屋子的书扔进火堆，笑着说：“这些废纸，烧了取暖正好。”
遗忘，来得太彻底了。
连必要的记忆，连推动人前行的动力，连那些构成“自我”的重要部分，都被洗涤了。
消息传到长安谷时，青音正在研究思念草新开出的灰色花朵。
听到忘川化雨的消息，她手中的花朵掉在了地上。
“是孟秋。”她轻声说，“是他的力量……失控了。”
无咎脸色凝重：“忘川水本就带着洗涤记忆的力量，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后，他的本源与忘川水彻底融合。现在他存在消褪，那种力量失去了控制，开始无差别地扩散。”
“会扩散到什么程度？”长安问。
“不知道。”无咎摇头，“但如果不加控制，三界所有生灵都可能被洗去记忆，变成……空白的人。”
房间里一片寂静。
许久，谢九开口：“我们有办法吗？”
青音看着地上的灰色花朵，那花朵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香气温柔而悲伤。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
“思念草。”她说，“思念草能吸收情绪，能承载记忆。如果……如果我们能用思念草，来过滤忘川化雨呢？”
她看向无咎：“就像当年我们在谷口设下的过滤阵法一样，但范围要更大，要覆盖整个三界。”
无咎苦笑：“覆盖三界？那需要多少思念草？需要多大的力量？”
“不是我们做。”青音摇头，“是……让思念草自己生长。”
她走到窗前，看着山谷中那片日益繁茂的思念草花海：“你们发现了吗？自从希望不灭仪式后，思念草开始自发地向山谷外蔓延。它们的种子随着风飘散，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而且，不同地方的思念草，开出的花颜色不同，香气不同，效果也不同。”
她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也许，思念草本身就是孟秋留下的……应对机制。当他的力量失控时，思念草就会生长，就会开花，就会用它的香气，来调和忘川水的力量。”
“可是现在思念草只在长安谷附近有。”谢九说，“要覆盖三界，需要时间。”
“那就争取时间。”青音说，“我们需要做两件事：第一，尽可能多地收集思念草的种子，让它们散播出去。第二，在思念草还没长到的地方，设置临时的过滤阵法，减轻忘川化雨的影响。”
计划定下，立刻执行。
长安谷的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长安和阿蛮带着学徒们，日夜采集思念草的种子——不是摘花，是等花谢后，收集那些细小的、灰绿色的种子。
赵铁山和老兵们负责分装种子，将种子装进特制的布袋——布袋用思念草的叶子编织而成，能保持种子的活性。
小镇的居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分成若干小队，带着种子，朝着不同的方向出发。他们的任务很简单：走到哪里，就把种子撒在哪里。路上遇到人，就告诉他们：如果淋了奇怪的雨，感觉记忆模糊，就找开灰色小花的植物，闻它的香气，能缓解症状。
而青音和无咎，则开始布置过滤阵法。
不是像谷口那样的大型阵法，是小型、便携的阵法石。青音将阵法刻在玉牌上，每一块玉牌只有巴掌大小，但激活后能覆盖方圆十丈的范围，过滤掉忘川雨水中过强的“遗忘”之力。
谢九负责将这些阵法石送到最需要的地方——那些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记忆模糊现象的区域。
工作很辛苦，但没有人抱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在与时间赛跑。
是在拯救无数可能失去记忆、失去自我的人。
是在……延续孟秋的守护，虽然是以一种他可能不愿看到的方式。
第七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清晨，青音正在刻制阵法石，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
她走出去，看见小镇的广场上，聚集了上百个陌生人。
这些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来自三界各处——有天界的仙吏，有幽冥的鬼差，有人间的修士，甚至还有几个妖族。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眼神清明，没有受到忘川化雨的影响。
为首的一位天界仙君上前，对青音行礼：“青音仙子，我等奉天帝、阎君、人间盟主之命，前来协助。”
青音愣住了：“协助？”
“是的。”仙君点头，“忘川化雨之事，已引起三界高层重视。经查，雨水中的力量源自孟秋前辈——虽然他存在已消褪，但力量仍在。而要控制这种力量，需要与他关联最深的人，也就是您，还有这片他最后停留的土地。”
他顿了顿，继续说：“天帝、阎君、盟主共同决定：三界联手，支持长安谷应对此次危机。我们带来了资源，带来了人手，带来了……所有能提供的帮助。”
随着他的话，后面的人群开始展示带来的东西：
成箱的灵石，用来支撑阵法运转。
成捆的阵旗，用来扩大阵法范围。
成车的药材，用来治疗那些已经受到严重影响的人。
还有……上百位精通阵法的修士，愿意听从青音调遣。
青音看着这一切，眼眶红了。
她想起很多年前，孟秋站在忘川边，看着三界纷争不断，轻声说：“如果能有一天，三界能放下成见，共同守护什么，该多好。”
那时她觉得那是奢望。
但现在，奢望变成了现实。
不是为了争夺利益，不是为了扩张势力，而是为了……共同应对一场危机，共同守护所有生灵的记忆与自我。
“替我谢谢天帝，谢谢阎君，谢谢盟主。”青音说，“也谢谢……所有愿意来帮忙的人。”
仙君微笑：“该说谢谢的是我们。草木帝庭这些年的作为，三界都看在眼里。如今有难，理应相助。”
从那天起，长安谷成了应对忘川化雨的总部。
青音和无咎负责统筹，谢九负责外勤，长安和阿蛮负责医疗，赵铁山和老兵们负责后勤，三界派来的人各司其职，整个山谷高效运转起来。
思念草的种子被大规模散播。
过滤阵法石被批量生产、分发。
受影响的人被接到长安谷治疗。
整个三界，因为一场危机，因为一个人留下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更神奇的事发生了。
那些被撒出去的思念草种子，落地生根后，开始自主进化。
在干旱的地方，长出的思念草叶片厚实，能储存水分。
在寒冷的地方，长出的思念草茎秆坚韧，能抵御风雪。
在多雨的地方，长出的思念草根系发达，能防止水土流失。
而在忘川化雨最严重的地方，长出的思念草……开出了黑色的花。
不是邪恶的黑，是深沉的、包容的黑，像夜空，像深渊，像所有被遗忘的记忆最终归去的地方。
黑色思念草的香气很特别，闻起来像……忘川水。
但不是那种会洗去记忆的忘川水，是经过沉淀、过滤、升华后的忘川水——它不会让你遗忘，但会让你释然。不会抹去你的痛苦，但会让你学会与痛苦共处。
发现这一点的是谢九。
他在一个被忘川化雨严重影响的村落里，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黑色思念草旁，一边闻着花香，一边对着手中破旧的荷包流泪。
荷包里，装着她早逝女儿的头发。
“姑娘走了十年了。”老妇人说，“这十年，我每天哭，每天想她，每天都活不下去。可是今天闻了这个花香，我突然觉得……姑娘不希望我这样。她希望我好好活着，连她的份一起。”
她擦干眼泪，将荷包贴身收好，站起身，对谢九微笑：“谢谢你，带来这种花。”
谢九愣住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
思念草的进化，不是偶然。
是孟秋留下的力量，在回应三界的需要。
是那份跨越万年的悲悯，在通过这种方式，继续守护着所有需要被守护的人。
忘川化雨，不是灾难。
是考验。
考验三界是否还记得善意。
考验生灵是否还能在失去中找回自我。
考验……爱，是否真的能超越一切，包括遗忘。
而答案，正在通过千万人的行动，通过千万株思念草的生长，通过三界前所未有的团结，一点点呈现出来。
青音站在长安谷高处，看着远处天空中飘散的灰色雨云。
云还在，雨还在下。
但雨水中，开始夹杂着思念草的香气。
那是希望的味道。
是孟秋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温柔的守护。
青音闭上眼睛，轻声说：
“你看到了吗？”
“三界在共同努力。”
“善意在传递。”
“希望……在生长。”
风中，仿佛有回音：
“看到了。”
“这样就好。”
雨还在下。
但雨中，有花香。
有希望。
有不灭的爱。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