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谷的那天夜里，青音开始做梦。
不是普通的梦，是记忆的碎片在重组。那些从孟秋主魂中融入她魂魄的画面，像是被打散的拼图，在她沉睡的意识中翻滚、碰撞、寻找彼此的位置。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混沌中，周围漂浮着无数发光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里，都有一个孟秋。
少年时的孟秋，在忘川边第一次见到她，眼神清澈中带着好奇。
青年时的孟秋，看着她与无咎并肩而立，默默退后一步。
中年时的孟秋，独自坐在镇守者大殿里，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老年时的孟秋——虽然外表不老，但眼神已历尽沧桑——站在归墟边缘，准备跳入时间裂隙。
她伸出手，触碰那些碎片。
指尖碰到碎片的瞬间，记忆便涌入脑海。
第一片碎片：关于龙脉计划。
那是万年前，天帝召见孟秋的密谈。
“三界灵气日渐枯竭，若无新的龙脉支撑，千年之内必有大劫。”天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朕已推演出新龙脉的位置——就在忘川之下。但若要激活龙脉，需以一位至纯至善之魂为祭。”
孟秋沉默地听着。
“朕本意是用青音。”天帝继续说，“她是天地灵气所化，魂魄至纯，最合适。但你……好像对她有特别的心思？”
“陛下明鉴。”孟秋终于开口，“青音仙子纯善无辜，不该成为祭品。”
“那你说，该用谁？”天帝冷笑，“用无咎？他是战神，杀戮太重，魂魄不纯。用你？你镇守忘川万年，魂魄早已沾染了太多亡者的执念，也不够纯粹。”
孟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如果……我能在万年内洗净魂魄呢？”
天帝愣住了。
“忘川能洗涤亡魂，也能洗涤生魂。”孟秋缓缓道，“我愿继续镇守忘川，以万年为期，用忘川水洗涤自身魂魄，直至至纯至善。届时，我自愿为龙脉之祭。”
“万年……”天帝眯起眼睛，“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孟秋点头，“意味着我要忍受万年孤独，看着她在别人身边幸福。意味着我要承受魂魄洗涤的痛苦，那种痛苦……比魂飞魄散更甚。意味着我可能撑不到万年，就彻底疯掉。”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
“因为她值得。”孟秋轻声说，“她值得所有的好，值得被爱，值得幸福。而我……愿意用一切，换她平安喜乐。”
天帝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好。朕给你万年。但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无人逼迫。万年之后，无论你是否洗净魂魄，都要履行承诺。”
“谢陛下。”孟秋跪下行礼。
画面破碎。
青音在梦中哭泣，却发不出声音。
第二片碎片：关于诛仙台。
那是青音跳下诛仙台的前一夜，孟秋偷偷潜入天牢。
无咎被锁链捆着，浑身是伤，但眼神依然坚定。
“孟兄？”他看见孟秋，有些惊讶。
“别说话。”孟秋快速解开锁链，“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你立刻离开天界，去人间隐姓埋名。青音那边……我来处理。”
“你要做什么？”无咎抓住他的手腕。
孟秋苦笑：“做我该做的事。无咎，记住：无论如何，活下去。只有你活着，青音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可是——”
“没有可是。”孟秋打断他，“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你们。”
他将无咎推出天牢，然后转身，走向诛仙台的方向。
那里，青音正站在台边，准备跳下去。
孟秋躲在暗处，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流如注。
他想冲出去拉住她，想告诉她一切都有安排，想对她说“不要跳，我来承担”。
但他不能。
因为如果青音不跳，天帝就不会相信无咎真的“罪有应得”，龙脉计划就会继续，青音依然是祭品的首选。
只有青音跳下诛仙台，表现出与无咎“同生共死”的决心，天帝才会相信无咎确实“背叛”了天界，才会暂时搁置龙脉计划。
所以，他只能看着。
看着那个他深爱的女子，为了另一个男人，跳下万丈深渊。
看着她在空中回头，眼中带泪却带笑。
看着她消失在那片代表死亡的白光中。
然后，他跪在诛仙台边，将脸埋进掌心，无声地哭泣。
那是他万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悲伤。
画面再次破碎。
第三片碎片：关于人间重逢。
那是青音和无咎在人间转世后，孟秋偷偷去看他们。
他化作一个游方郎中，路过青音医馆所在的小镇。隔着一条街，他看见青音——那时的她还是盲眼医女——正摸索着给一个孩子包扎伤口。
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稳。嘴角带着温柔的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眼神依然清澈。
无咎——那时的谢九——站在她身边，为她递工具，眼中是满满的珍惜和守护。
孟秋站在街角，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离开。
没有上前相认，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在他们医馆门口的台阶上，放了一包草药——那是治疗眼疾的良药，虽然不能让她复明，但能缓解疼痛。
放下药，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医馆里，青音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但孟秋还是下意识地侧身，躲进阴影里。
他听见谢九问：“怎么了？”
青音摇摇头：“没什么，好像……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气息。”
“是病人吗？”
“不是。”青音想了想，笑了，“可能是……故人吧。”
孟秋在阴影中，也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滑落。
故人。
是啊，只是故人。
一个不该再出现的故人。
画面继续破碎。
更多的碎片涌来：
孟秋在忘川边种下第一颗莲子，那是三生莲池的起源。
孟秋暗中引导青音收集自己的残魂碎片，为了让她在彻底忘记前，有一个念想。
孟秋创造谢九时的矛盾与期望。
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前，最后的回望。
孟秋被困时间裂隙中，日复一日看着同一段记忆——那是青音第一次对他笑的瞬间。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牺牲与成全，所有的爱而不得与心甘情愿……
在青音的梦中汇聚、拼合，最终形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画卷的名字叫：一个人用万年孤独，换另一个人一世长安。
梦醒时，天已大亮。
青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无咎怀里。
无咎也醒了，正看着她，眼中是同样的痛与理解。
“你也梦到了？”青音轻声问。
无咎点头：“虽然不如你完整，但……足够让我明白，他为我们付出了什么。”
两人沉默相拥。
许久，青音说：“我要去莲池。”
他们来到三生莲池边。
谢九已经在池边了，显然也经历了一夜的梦境。他看见青音和无咎，点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池水平静，倒映着晨光。
但青音知道，这池水深处，藏着孟秋万年的守护。
她跪在池边，伸手入水。
这一次，她不是为了触碰灯盏，不是为了感知力量。
她是为了……说一声谢谢。
虽然这声谢谢太轻，太迟，太微不足道。
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孟秋。”她对着池水轻声说，“我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总是站在远处看我。”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总是说‘茶要趁热喝’。”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化为草木，为什么困在归墟，为什么……到最后都要保护我们。”
她的眼泪滴入池水，漾开圈圈涟漪。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我甚至，没能好好记住你。”
池水忽然泛起微光。
不是之前那种强烈的光，是柔和的、温暖的光，像是晨雾中透出的第一缕阳光。
光芒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
“不必道歉。”
“不必愧疚。”
“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而你们现在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青音捂住嘴，泣不成声。
无咎跪在她身边，对着池水郑重道：“孟兄，你放心。我会用余生守护青音，守护长安谷，守护你留下的这一切。”
谢九也跪了下来：“前辈，我会继续巡游，继续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继续……传承您的善意。”
三人的声音在晨风中飘散。
池水光芒渐盛，最终化作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光柱中，有无数画面闪过：
忘川奔流，三生莲池花开，长安谷繁荣，小镇炊烟袅袅，孩子们在学堂读书，病人在医馆得到救治，迷途者在同心树下找到方向……
那是孟秋守护过的一切。
那是他牺牲换来的一切。
那是……他用万年孤独，换来的盛世长安。
光柱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然后渐渐收敛，回归池底。
池水恢复平静。
但青音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站起身，擦干眼泪。
“从今天起，”她对无咎和谢九说，“我们要做的，不是沉溺于过去，不是悲伤于失去，而是……好好活。”
“活出他希望的我们。”
“活出他守护的这个世界。”
“活出……所有善意汇聚而成的，最好的未来。”
无咎握住她的手：“好。”
谢九也点头：“好。”
三人并肩，看着晨光中的长安谷。
谷中，小镇开始苏醒，炊烟升起，孩童嬉笑，老人散步，修士论道，凡人耕作……一派生机勃勃。
这就是孟秋用一切换来的世界。
这就是无数人共同守护的家园。
这就是……真相拼合后，呈现出的最珍贵的图景。
不是完美，但温暖。
不是无缺，但完整。
不是没有痛苦，但总有希望。
青音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她知道，从今往后，每当她想起孟秋，不再只有悲伤和遗憾。
还有感激。
还有传承。
还有……继续前行的力量。
因为有些人，虽然离开了，但他们的爱，他们的善意，他们的守护……会一直存在。
在每一滴水里，在每一片叶子里，在每一颗感恩的心里。
在每一个被他们改变的生命里。
在长安谷的每一次日出里。
在草木帝庭的每一次呼吸里。
永远存在。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