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在三界之外。
那是时间的尽头，空间的边缘，是万物终结的归所，也是新生的起点。传说中，当三界走到尽头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流入归墟，然后从归墟中重新开始。
但那是传说。
现实中，归墟是一片永恒的混沌。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无尽的灰色雾气在翻涌，雾气中偶尔闪过破碎的影像：倒塌的宫殿，干涸的河流，枯萎的树木，化为尘埃的星辰……那是三界曾经存在过、又已经消亡的一切，在归墟中留下的最后印记。
青音和无咎站在归墟的边缘。
他们是通过三生莲池底的漩涡来到这里的——那是一个单向的传送阵，只能来，不能回。回去的路，需要他们自己找。
赵铁山和老兵们留在了归墟外围。归墟内部的混沌会侵蚀生灵的魂魄，只有魂魄足够强大、或者有特殊保护的人才能进入。青音有无咎的保护，还有孟秋留在她魂魄里的因果印记，所以能进。而谢九……他坚持要跟来。
“我的魂魄里有孟秋前辈的碎片。”他说，“也许能感应到主魂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进入归墟后，谢九的魂魄开始发光——不是他自身的光，是那些融入他魂魄的、孟秋的残魂碎片在发光。十五点灰光在他体内闪烁，像是黑暗中的灯塔。
“在那边。”他指向混沌深处，“有共鸣。”
三人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归墟里没有路，只有不断变幻的混沌。有时脚下是坚硬的岩石，下一步就变成了虚空；有时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灰雾，穿过去却是一片星光璀璨的幻境——但那星光一触即碎，像泡沫一样消失。
更危险的是时间乱流。
有的地方时间加速，青音看见自己的手在瞬间布满皱纹，又瞬间恢复；有的地方时间倒流，她看见无咎变回当年战神的样子，又变回现在；有的地方时间停滞，他们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混沌吞没而来。
每一次，都是靠谢九魂魄里的灰光才脱险。
那些碎片像是认得路，总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发出最强的光，驱散混沌，指引方向。
“孟秋前辈……在保护我们。”谢九说，声音有些发颤，“即使被困万年，即使只剩一缕主魂，他还在保护我们。”
青音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无咎的手。
她的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
为孟秋的孤独而痛。
为他的守护而痛。
为他万年不悔的牺牲而痛。
走了不知多久——在归墟里，时间没有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万年——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道裂痕。
不是空间的裂痕，是时间的裂痕。
裂痕悬浮在混沌中，边缘流淌着七彩的光芒，像是破碎的彩虹。裂痕内部，不是黑暗，是一片……静止的风景。
忘川。
但不是现在的忘川，是万年前的忘川。
河水奔流，彼岸花开，一座石桥横跨两岸。桥上，一个灰衣人背对着他们，静静站着。
那是孟秋。
不是灵体，不是投影，是他真实存在过的样子。
青音浑身一震，想要冲过去，却被无咎拉住。
“那是时间裂隙内部。”无咎沉声道，“一旦进入，就会被困在里面，像他一样。”
“可是——”
“等等。”谢九忽然说，“你们看。”
只见裂隙中的孟秋，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清晰可见——不是青音记忆中模糊的样子，是真真切切的、万年前的孟秋。眉目清俊，眼神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看着裂隙外的方向，像是在看他们，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是从裂隙中传出来的，是直接在三人心底响起的：
“你们来了。”
青音的眼泪瞬间涌出。
“孟秋……”
“是我，也不是我。”孟秋的声音很平静，“这是我一缕主魂的残留意识，被困在这个时间片段里，重复着某个时刻。真正的我……已经不在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这个时间裂隙，是我自己制造的。当年为了换取忘川安宁，换取你们的生机，我以一缕主魂为代价，与归墟做了交易。交易的条件是：我自愿被困在时间裂隙中，直到彻底消散。而在我消散前，忘川无恙，你们平安。”
“可是现在……”青音哽咽道，“你要消散了。”
“是的。”孟秋微笑，“所以时空开始紊乱，涟漪开始扩散。这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警示——在我彻底消失前，来见我一面。或者说，来……让我安息。”
他的目光落在青音身上，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青音，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没能回去。”
“不……”青音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
“你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做。”孟秋轻声说，“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看到你现在过得很好，看到长安谷那么繁荣，看到有那么多人记得善意、传递善意……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转向无咎：“无咎，好好照顾她。她值得所有的好。”
无咎红着眼眶，用力点头：“我会的。”
最后，孟秋看向谢九。
他的眼神更加复杂，有欣慰，有愧疚，有释然。
“孩子。”他说，“对不起。未经你同意，就创造了你。但看到你现在找到了自己的路，我……很欣慰。”
谢九跪了下来：“前辈……”
“不必跪。”孟秋摇头，“你不是我的延续，不是任何人的延续。你是你自己。这就够了。”
他抬头，看向裂隙外的混沌：“时间不多了。我的主魂已经开始消散，这个时间片段很快会崩塌。在那之前，你们需要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青音问。
“选择如何处置我这缕主魂。”孟秋说，“有三个选项：第一，让我自然消散，时间裂隙崩塌，时空涟漪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最终会平息。第二，你们进入裂隙，带我出去——但那样会打破与归墟的交易，忘川可能会出问题。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第三，你们可以‘吸收’我这缕主魂。不是吞噬，是融合。让我的存在，彻底成为你们的一部分。那样时间裂隙会平稳关闭，也不会影响忘川。”
三人沉默了。
第一个选项最简单，但意味着他们要眼睁睁看着孟秋彻底消失。
第二个选项最理想，但代价可能是忘川动荡，影响三界轮回。
第三个选项……
“吸收之后……会怎样？”无咎问。
“会继承我的一部分记忆，一部分力量，一部分……存在。”孟秋说，“但你们依然是你们，我只是成为了你们魂魄里的一缕印记。就像谢九体内的那些碎片一样，只是更多、更完整。”
他看向青音：“青音，如果你选择这个，你可能会恢复所有关于我的记忆——不是模糊的感觉，是真切的、完整的记忆。你会想起我的样子，我的声音，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青音浑身一震。
完整的记忆……
她一直渴望又害怕的东西。
渴望，是因为那是孟秋存在过的证明。
害怕，是因为那意味着她要重新经历一次失去。
“但是，”孟秋继续说，“你也会承受我所有的痛苦——被困在时间裂隙中万年的孤独，看着你们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愧疚，还有……那些我从未说出口的爱与遗憾。”
他苦笑：“所以我不建议你选这个。太沉重了，不该由你来背。”
青音沉默了。
她看着裂隙中的孟秋，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那个她爱过、辜负过、又永远无法回报的人。
许久，她抬起头。
“我选第三个。”
“音儿！”无咎想阻止。
但青音摇摇头：“我要记住他。不是模糊的感觉，是真实的他。我要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承受过什么，为了我们……付出过什么。”
她看向孟秋：“而且，这不是背负，是……传承。是他的存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在我心里，在无咎心里，在谢九心里，在所有记得他的人心里。”
孟秋看着她，眼中泛起泪光。
“你总是……这么勇敢。”他轻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是你教我的。”青音微笑，眼泪却不停流下，“是你用万年的时间，教会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守护，什么是……即使痛也要前行的勇气。”
她伸出手，伸向时间裂隙。
裂隙边缘的光芒开始波动，像是在回应。
“来吧。”青音说，“回家。”
孟秋的身影开始变淡。
不是消散，是……融化。
化作无数光点，从裂隙中飘出，飘向三人。
大部分飘向青音——因为她的魂魄与孟秋的因果最深。
一部分飘向无咎——因为他与孟秋的羁绊同样刻骨。
还有一部分飘向谢九——因为他本就是孟秋的造物，是他的一部分。
光点融入三人的魂魄。
那一瞬间，青音看到了。
看到了所有。
孟秋第一次在忘川边见到她，她撑着莲花油纸伞，在雨中对他微笑。
孟秋看着她跳下诛仙台，那一瞬间他想要抓住她的手，却最终握成了拳。
孟秋在石室中刻玉坠，精血一滴一滴落下，他轻声说：“至少留个念想。”
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长安谷，眼中是万年不舍。
孟秋被困在时间裂隙中，日复一日看着同样的风景，年复一年想着同样的人。
孟秋在孤独中渐渐明白：爱不是占有，是成全。守护不是束缚，是放手。
孟秋最后的选择：用彻底消散，换她彻底自由。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痛苦与温柔，所有的牺牲与成全……
在这一刻，涌进青音的魂魄。
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因为她终于知道，有一个人，爱她有多深。
因为她终于明白，有一个人，为她付出了多少。
因为她终于……完整地记住了他。
无咎和谢九也泪流满面。
他们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记忆。
无咎看到了孟秋当年如何暗中助他洗清冤屈。
谢九看到了孟秋创造他时的那份矛盾与期望。
当所有光点都融入后，时间裂隙开始关闭。
边缘的七彩光芒渐渐黯淡，裂隙内部的风景——那个万年前的忘川，那个站在桥上的灰衣人——开始破碎，像镜子一样片片剥落。
在裂隙彻底关闭前，孟秋最后的声音传来：
“好好活着。”
“连同我的份一起。”
“这样……我就从未离开。”
裂隙关闭了。
归墟恢复了永恒的混沌。
但这一次，混沌中多了一点光。
是孟秋留下的光。
青音跪在混沌中，久久未动。
她的魂魄里，多了一个人。
她的记忆里，多了一生。
她的心里……多了一个永远的空位。
但那个空位，不是缺失，是……圆满。
因为她终于完整地爱过了。
也终于完整地被爱过了。
无咎扶起她。
谢九也站起身。
三人相视，眼中都有泪，但都有释然。
“我们回家。”无咎说。
青音点头，握紧他的手。
另一只手，握住谢九的手。
三人并肩，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路很清晰。
因为他们心里，都有一盏灯。
一盏孟秋留下的、永不熄灭的灯。
那灯光，足以照亮任何黑暗。
足以带任何人，回家。
归墟深处，混沌翻涌。
但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仿佛有一个灰衣人，对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微笑。
然后，彻底融入混沌。
化作永恒的一部分。
化作……爱本身。
这样，就够了。
真的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