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穗低语后的第三天,长安谷开始出现异常。
起初是药田里的思念草——那些因为众人思念孟秋而自然生长的灰绿色植物,忽然在同一个清晨全部转向,叶片齐刷刷地指向三生莲池的方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
接着是池水。三生莲池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开始漾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不是风吹的,不是鱼跃的,是从池底中心自然泛开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轻轻呼吸。
然后是山谷里的动物。鸟儿不再鸣叫,鹿群停止奔跑,连平时最聒噪的蝉都安静下来。它们聚集在莲池周围,或站或卧,静静地看着池水,眼神里有一种近乎人类的专注。
这种异常持续了一整天。
到了傍晚,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青音在书房整理医案时,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咔嚓”声,像是琉璃碎裂的声响。她抬头,看见书架上那本《九幽兵法》——就是藏有木盒的那本兵书——正在微微发光。
不是反射烛火的光,是从书页内部透出的、柔和的灰光。
青音放下笔,走到书架前。
当她伸手触碰那本书时,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缩回手,发现指尖上多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渗出一滴血珠。
血珠滴落在书封上,瞬间被吸收。
然后,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不是随意翻动,是翻到某一页后自动停下。
那一页是空白的——不是原本就空白,是上面的字迹正在消失,像是被水洗去墨迹,一点点淡去,最终只留下一片素白。
而在那片空白中,开始浮现出新的字迹。
不是写上去的,是……从纸张内部生长出来的。
字迹是孟秋的,青音认得。
但内容,却让她浑身冰凉。
“青音,若见此信,说明时空已经开始紊乱。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道预警。”
“当年我化为草木之帝,并非完全自愿,亦非完全被迫。其中有一桩隐秘,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我的一缕主魂,被困在了归墟的时间裂隙里。”
“那不是意外,是交换。用我一缕魂,换取忘川万年的安宁,换取你跳下诛仙台后能够转世重生的机会,换取无咎能够洗清冤屈的可能。”
“如今我已彻底融入天地,那缕被困的主魂,也开始失去维系。若它彻底消散,归墟的时间裂隙就会崩塌,届时引发的时空涟漪,将波及三界,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的解法,是在下一个朔月之夜前,找到那缕主魂,将其释放,或者……彻底湮灭。”
“我知道你会去。所以留下这些线索:剑穗是引,兵书是钥,时空涟漪是指向标。当涟漪出现,顺着涟漪的源头,就能找到通往时间裂隙的路。”
“但那条路,只能由你去。因为只有你的魂魄里,有与我交织最深的因果。”
“对不起,又要让你冒险。”
“但这一次,不是为我,是为三界。”
字迹到这里结束。
书页恢复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青音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捧着那本书,手在颤抖。
归墟的时间裂隙……孟秋的主魂……时空涟漪……
这些词一个个砸在她心上,砸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音儿?”
无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匆匆赶来书房。
青音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孟秋……还有一缕主魂被困在归墟。”
她把书页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无咎听完,沉默了许久。
“朔月之夜……”他计算着时间,“还有十七天。”
“我要去。”青音说。
“我知道。”无咎握住她的手,“我陪你去。”
“不。”青音摇头,“信上说,只能我去。因为我的魂魄里有与孟秋最深的因果。”
“那我也要去。”无咎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归墟。那是三界最危险的地方,时间裂隙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可是——”
“没有可是。”无咎打断她,“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
他看着青音的眼睛:“而且,孟秋留下的信里说‘只能由你去’,但没说‘只能你一个人去’。我们可以一起去找路,你一个人进裂隙。”
青音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无咎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最终点了点头。
“好……一起去。”
接下来的几天,长安谷的异常越来越明显。
时空涟漪开始具象化。
最初只是在莲池水面漾开的波纹,后来空气中也开始出现涟漪——像透明的绸缎被风吹动,荡开一圈圈扭曲的光晕。这些光晕所到之处,时间流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有的地方草木加速生长,一夜花开又花落;有的地方时间凝滞,雨滴悬在半空久久不落。
更诡异的是,涟漪中偶尔会闪过一些片段:
一个灰衣人站在忘川边,伸手接住飘落的彼岸花瓣。
一个青衣女子在诛仙台边回头,眼中含泪却带笑。
一个游侠在雨中撑伞,等待永远不会来的人。
……
这些片段一闪即逝,模糊得像隔着重纱看旧梦,但青音能认出,那是她和孟秋、和无咎的过去。
时空涟漪,正在把过去投射到现在。
“这是时间裂隙松动的征兆。”谢九从外面匆匆赶回——他原本在筹备下一次巡游,察觉到异常后立刻折返,“知见老人曾经提过,当某个强大的存在被困在时间裂隙中,而那个存在开始消散时,裂隙就会不稳定,开始向外界泄漏‘时间碎片’。”
他指着空气中一闪而过的灰衣人影:“那就是孟秋前辈的‘时间碎片’——是他被困在裂隙中的主魂,无意识释放的记忆投影。”
青音看着那些片段,心如刀绞。
那些孟秋一个人承受的孤独,一个人背负的愧疚,一个人做出的牺牲……此刻化作破碎的影像,在时空中飘荡,像找不到归宿的游魂。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越快越好。”谢九说,“时空涟漪越来越频繁,说明裂隙越来越不稳定。如果等到朔月之夜,可能就来不及了。”
“可是归墟那么大,时间裂隙在哪里?”无咎皱眉,“孟秋的信里只说‘顺着涟漪的源头’,但涟漪到处都是,源头在哪里?”
三人陷入沉默。
这时,长安和阿蛮跑进书房。
“师父!无咎叔叔!谢大哥!”长安气喘吁吁,“池底……池底的灯,不对劲!”
众人赶到三生莲池边。
池水依然漾着涟漪,但此刻,池底那五十盏河灯,正在发生异变。
它们不再安静地沉在池底,而是开始移动——不是随水流漂移,是有意识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池中心。
五十盏灯,汇聚到池心一点,然后开始旋转。
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终化作一个光轮。
光轮中心,池水开始下沉,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不大,但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另一个空间。
而在漩涡深处,有光透出来。
不是池底灯盏的光,是……灰色的光。
那种青音和无咎都很熟悉的光。
孟秋魂魄的光。
“这就是源头。”青音轻声说,“涟漪的源头,不是归墟,是这里——三生莲池。孟秋早就把通往时间裂隙的路,埋在了池底。”
她想起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前,最后一次凝聚灵体时说的话:“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守护你们守护的这个世界。”
现在她明白了。
那种方式,包括把通往自己囚笼的路,留在最安全的地方。
留在他最牵挂的人身边。
留在这个……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家。
“准备一下。”无咎说,“明天一早出发。”
那天晚上,长安谷的所有人都没睡。
赵铁山和老兵们开始准备行装——虽然他们不能一起去归墟,但坚持要护送到归墟外围。
长安和阿蛮连夜赶制各种药物:解毒的,疗伤的,稳固魂魄的,抵御时空乱流的……
小镇的居民们听说了消息,自发聚集到谷口,默默守夜。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了。
青音独自来到三生莲池边。
池心的漩涡还在旋转,灰色光芒若隐若现。
她跪在池边,伸手触碰池水。
水很凉。
“孟秋。”她轻声说,“我来了。”
“这次,换我来救你。”
池水泛起涟漪,像是在回应。
青音闭上眼睛,回忆与孟秋有关的一切。
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褪色的画面,那些已经尝不出味道却记得感觉的瞬间……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没有犹豫,只有坚定。
“我会带你回家。”她说,“回长安谷。回这个……你守护了万年,如今有千万人共同守护的家。”
夜空无月,星辰黯淡。
但池底的灰色光芒,温柔如初。
像是某个人的眼睛,在时空的彼端,静静看着这一切。
看着这个他深爱过的女子,终于决定,走向他所在的深渊。
不是为了重逢。
是为了……让他安息。
让他从万年的囚禁中,得到解脱。
青音站起身,擦干手上的水。
转身时,她看见无咎站在身后。
“都准备好了。”他说。
青音点头,走向他,握住他的手。
两人并肩,看着池心的漩涡。
漩涡深处,是未知的归墟,是危险的时间裂隙,是孟秋被困万年的主魂。
也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承诺。
一个关于拯救、关于放手、关于……爱的承诺。
“走吧。”青音说。
无咎握紧她的手。
两人转身,走向等待的人群。
走向那个,必须去面对的明天。
身后,池水轻漾,涟漪扩散。
像是在送行。
也像是在说:
“谢谢。”
“还有……对不起。”
夜风吹过,带来思念草的香气。
香气里,有个人万年不散的温柔。
那温柔,足以照亮最深的黑暗。
足以让一个人,有勇气走向任何深渊。
只为……带另一个迷路太久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