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六点半,食堂后厨热气蒸腾,大得能洗澡的铝合金汤锅正咕嘟咕嘟冒泡。
李砚把一张A4纸拍在不锈钢案板上,那气势不像是个实习老师,倒像是个来收保护费的。
“师傅,加料。”
食堂胖师傅手里的大铁勺一抖,差点掉进粥桶里。
他狐疑地接过那张纸,眉头拧成了麻花:“跨学科营养课题?这啥玩意儿?还得用你们那堆野草?”
“富含叶绿素、微量元素及未知活性物质。”李砚指了指那行加粗的黑体字,又指了指下面那一串龙飞凤舞的签名,“老赵签过字的《安全性初评》,吃不死人,还能补脑。”
师傅撇撇嘴,眼神在李砚那一筐洗得干干净净、还挂着露水的草叶上转了两圈。
那是早上刚从生态角割回来的,嫩得能掐出水,闻着有一股子好闻的墨香味。
“行吧,反正喝出事儿了算老赵的。”师傅嘟囔着,大手一挥,连草带根扔进了正在熬煮的高汤里。
十分钟后,第一锅“草根汤”出锅了。
汤色碧绿,透着股诡异的清亮,不像食堂那种兑了水的刷锅水。
李砚先盛了一碗,吹开浮沫抿了一口。
入口微苦,那是植物原本的野性,紧接着是一股回甘,顺着喉咙下去,胃里暖洋洋的,脑子里那种因为早起而混沌的感觉瞬间散去,像被人用凉水擦了一把脸。
“草根汤,限量三十份,先到先得!”
窗口刚一开,这三十份汤就被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学生抢光了。
本来大家是冲着看热闹来的,结果第二节课下课,反馈来了。
那个平时抄古诗能把“床前明月光”抄成“床前明月光头”的体育生,拿着刚发下来的默写本满走廊乱窜:“神了!我今天喝完那个绿汤,脑子里那个‘疑是地上霜’的‘霜’字,它自己就在发光!我想写错都难!”
这消息传得比病毒还快。
到了中午,李砚刚把饭盒打开,苏绾就端着盘子坐到了他对面,顺手推过来一张平板。
“别光顾着喝汤,看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张词云图。
“家委会那帮家长疯了。”苏绾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我搞了个‘诗意厨房’的倡议,让他们试试用生态角的草做菜。结果收到了二百一十三份食谱,其中一百零七份是饺子。”
李砚看了一眼那个词云图,中间最大的几个词是“春”、“暖”、“生”、“光”。
“他们把草切碎了混进肉馅里,”苏绾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理由都很统一:孩子说,把草包进饺子里吃下去,就像把诗背进了肚子里,踏实。”
她调出一张情绪光谱对比图,上面的红蓝线条几乎重叠:“我把这些菜名和家长留言扔给AI跑了一遍,生成的情绪图谱,跟《将进酒》的豪迈指数重合度高达89%。也就是说,这帮家长包饺子的时候,心情跟李白喝多了差不多。”
正说着,食堂角落里突然排起了长队。
那边不是打饭窗口,是回收餐盘的地方。
保洁员王姨在那儿支了个小摊,面前摆着一口大壮送的新砂锅。
锅盖一揭,热气裹着豆香和草香扑面而来。
“一块钱一碗啊,草根豆腐羹!”王姨笑得满脸褶子都在发光,“大壮那孩子说了,这汤比酒好喝,还不伤身!”
那砂锅旁边放着个大号的塑料盆,上面贴着红纸黑字的“诗盆基金”。
学生们把硬币投进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李砚远远看着,那盆里的钱已经快冒尖了。
有个男生往里扔了一张十块的,大声喊:“王姨,不用找了!这钱是我替我妈付的,她说这汤喝了不掉头发!”
到了周三,这把火彻底烧出了圈。
老章的《墨衣录》出了第二十一期特刊,这回没搞什么深沉的文学批评,直接整成了一份菜单。
封面就是那个砂锅。
翻开第一页,头道菜“春韭炒草芽”,配文极骚:“韭菜性温,草芽性清,一升一降,恰合平仄。”
主食推荐是“诗字米糕”,配文更绝:“米浆倒入‘诗’字模具,蒸熟后脱模,字迹不散,谓之‘立得住’。”
最底下有个二维码,李砚扫了一下。
手机里传出来的不是朗诵,是厨房里汤锅翻滚的细微声响,背景音里,王姨正一边刷碗一边哼着《游子吟》,调子跑到了姥姥家,但听得人心里发颤。
李砚正听着,李记者的微信闪了进来。
是个压缩包,文件名叫《关于将本土植物纳入中小学膳食指南的可行性研究(附实证)》。
这老狐狸,没发新闻稿,直接把这玩意儿发给了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
邮件里附带着周边三所中学的食堂采购单——全是跟生态角同品种的野草,还有一份学生体检报告,重点圈出了“专注力指标”在过去三天内的显著提升。
李砚回了个“大拇指”表情。
这哪是吃饭,这是在搞降维打击。
当“文化”变成了能吃到嘴里的红利,那帮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既得利益者,比谁都积极。
周五傍晚,夕阳像流淌的蛋黄,把生态角染得金灿灿的。
李砚在草地边支了个简易的小炉子,铁锅里正慢炖着一锅剩下的草根。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
是验收组的那个组长。
这周他来了三次,前两次是看,这一次,他是闻着味儿来的。
李砚没回头,只是盛了一碗汤,转身递过去:“尝尝?王姨说,这汤凉了,诗就结块了,糊嗓子。”
组长接过碗,没那么多讲究,仰头一口干了。
他闭着眼回味了半天,长舒了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文件。
那是教育局刚签发的《关于支持校园生态文化实践的指导意见》。
“看看这儿。”组长指着文件末尾的一行手写批注,手指头上还沾着点汤渍,“上面加了一条:‘鼓励将文化感知活动与劳动教育、食育实践相结合,建议试点诗意膳食课程’。”
李砚接过文件。
那滴汤渍顺着纸张的纤维慢慢洇开,不偏不倚,正好浸透了那个“诗”字的最后一笔点。
那一点墨迹,在夕阳下泛着油润的光,像是活了一样。
“行了,别在这儿当厨子了。”组长拍了拍李砚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教学楼的方向,“这汤我也喝了,章也盖了。接下来,该去看看那个真正‘种’这片草的人了。”
李砚收起文件,把那口铁锅洗刷干净。
这周的“食育”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硬仗,在那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彻底“躺平”了的地方。
周一的下午,阳光正好。
李砚整理了一下领口,迈步走向了高二(3)班的教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