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期巡游的第三年秋天，长安谷下了一场连绵的雨。
雨下了整整七天，不大，但不停。细密的雨丝笼罩着山谷，将一切都染上朦胧的水汽。三生莲池的水位涨高了，池边的“思念草”在雨中舒展叶片，灰绿的叶子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像是在流泪。
第七天深夜，青音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梦见了一个剑穗。
不是普通的剑穗，是她当年亲手编的那个——青、金、灰三色丝线交织，末端缀着一颗小小的白玉莲子。那是她送给无咎的定情信物，在无咎还是谢九的时候，一直挂在他的剑上。
但在梦里，那个剑穗断了。
丝线一根根崩开，莲子滚落在地，摔成碎片。而握着剑的那个人——看不清是谁，只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松开剑柄，任由长剑坠入深渊。
青音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谁的低声啜泣。
她转头看向身边，无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这些日子他太累了，既要协助青音医治那些被谢九带回来的人，又要管理小镇日益繁杂的事务，还要指导老兵们修习养生功法，几乎一刻不得闲。
青音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前。
雨夜的山谷格外静谧，只有雨声和远处的溪流声。她看着窗外朦胧的雨幕，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剑穗……
她忽然想起，无咎的那把剑，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自从玄渊军旧部归心，自从长安谷成为草木帝庭，无咎就很少用剑。他说：“仗打完了，该放下剑了。”于是那把跟随他征战万年的长剑，被收在了书房的剑架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而那个剑穗……青音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心中的不安驱使她走向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灯，但窗外的微光透过雨幕照进来，勉强能看清轮廓。青音走到剑架前，伸手取下那把剑。
剑很重，比她记忆中重了许多。
她拔剑出鞘。
剑身在微光中泛着清冷的光泽，锋利依旧，但剑柄上……空空如也。
剑穗不见了。
青音的心猛地一沉。
她举着剑，在书房里四处寻找。书架下，桌案底，墙角边……都没有。那个她亲手编的、承载着两世情缘的剑穗，消失了。
“在找这个吗？”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青音回头，看见无咎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木盒。
“你……”青音张了张嘴。
无咎走进书房，点亮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他手中那个简陋的木盒。盒子没有上漆，是原木的颜色，表面有细细的木纹。
“三天前，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的。”无咎将木盒放在桌上，“它被藏在书架最顶层的一本旧兵书里。如果不是那本书因为受潮发胀，我可能永远不会发现。”
青音放下剑，走到桌前：“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无咎摇头，“盒子上了锁，是很古老的阵法锁。我试过各种方法，都打不开。”
青音接过木盒。
盒子很轻，轻得像空的一样。但当她触碰盒盖时，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不是物理的震动，是魂魄层面的共鸣。
那种感觉……很熟悉。
就像当年触碰孟秋留下的玉简。
就像当年感知三生莲池底的光核。
就像……孟秋还在时，他身上的那种波动。
青音的手开始颤抖。
“这盒子……是谁的？”她问，声音发紧。
“我不知道。”无咎看着她，“但兵书是我的，书架是我的，书房是我的。可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藏过这样一个盒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那本兵书……是孟秋送我的。”
青音浑身一震。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她还是忘川边的青音仙子时，有一次孟秋来天界办事，顺路来看她。那时无咎——当时还是战神——正好也在。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喝茶论道。
临走时，孟秋从怀中取出一本兵书，递给无咎：“这本《九幽兵法》是我在忘川边捡到的，上面有些见解很独特，或许对你有用。”
无咎当时接过兵书，笑道：“忘川边还能捡到兵书？孟兄真是好运气。”
孟秋只是微笑，没有多言。
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捡到”的。
那本兵书，是孟秋特意准备的。
而这个盒子……很可能也是他留下的。
青音捧着木盒，在灯下仔细端详。
盒盖上刻着极细的花纹，不是装饰，是阵法纹路。纹路很复杂，青音认不全，但能看出核心是一个三瓣莲花的图案——青、金、灰三色，正是她当年编剑穗用的颜色。
“需要钥匙。”她轻声说，“或者……特定的方法。”
“什么方法？”
青音摇头：“我不知道。但既然是孟秋留下的，也许……需要与他相关的东西才能打开。”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
剑穗。
那个消失的剑穗。
“我去找。”无咎转身就要走。
“等等。”青音叫住他，“如果剑穗真的是钥匙，那它现在会在哪里？”
无咎愣住了。
是啊，如果剑穗是钥匙，那它现在……应该就在盒子里。
可盒子是锁着的，剑穗是怎么进去的？
除非……
“除非盒子自己‘吞’了剑穗。”青音缓缓道，“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以某种特定的方式。”
她想起刚才的梦，梦中剑穗断裂，莲子粉碎。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噩梦。
那是……预警。
或者说，是某种感应。
青音闭上眼睛，将灵力探入木盒。
这一次，她感知得更清晰了。
盒子里确实有东西——不是实体，是一段被封存的意念。意念很微弱，像是随时会消散的烛火，但核心处，有一个熟悉的波动……
是剑穗。
准确地说，是剑穗承载的……记忆。
青音猛地睁开眼睛：“我知道怎么打开了。”
“怎么开？”
“用‘情’。”青音说，“这个锁不是用灵力能解开的，是用情感共鸣才能触发的。孟秋留下这个盒子，不是为了藏东西，是为了……传递信息。给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机。”
她将木盒放在桌上，双手按在盒盖两侧。
然后，她开始回忆。
回忆那个雨天，她坐在窗边编剑穗。青色的丝线是她自己的发丝染的，金色的丝线是无咎战甲上拆下来的，灰色的丝线……是从孟秋的衣角剪下的一缕。
三色交织，缠绕成结。
每一结，都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
给无咎的：“愿君平安。”
给孟秋的：“愿君安好。”
给自己的：“愿……不忘。”
回忆那年在人间，谢九——无咎的转世——握着那把剑，剑穗在风中飘扬。他看着她，眼中是失而复得的珍惜：“这个剑穗，我会一直戴着。就像你，我会一直记得。”
回忆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前，最后一次以灵体形态归来。他站在莲池边，看着无咎剑上的剑穗，轻声说：“编得真好。”
那时他的眼神，有欣慰，有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青音回忆着这一切，泪水无声滑落。
泪滴落在盒盖上，瞬间被吸收。
盒盖上的三瓣莲花纹路，开始发光。
先是青色，然后是金色，最后是灰色。三色光芒交织流转，越来越亮，直到整个书房都被照亮。
“咔嚓”一声轻响。
锁开了。
盒盖自动掀开。
盒子里，果然躺着那个剑穗——青、金、灰三色丝线完好无损，末端的白玉莲子温润如初。但剑穗旁边，还有一样东西：
一片叶子。
不是普通的叶子，是“思念草”的叶子。
灰绿色，边缘有细密的银色纹路，像是星辰的轨迹。叶子很新鲜，仿佛刚从植株上摘下来，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可书房里没有思念草。
盒子已经锁了不知多少年。
这片叶子，是怎么进去的？
青音伸手，想要拿起剑穗。
但她的手指刚触碰到丝线，剑穗忽然化作一道光，没入她的眉心。
同时，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青音，当你听到这段话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不是化作了草木，是彻底消散了。”
是孟秋的声音。
清晰，平静，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
“别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从决定化作草木之帝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彻底融入天地，存在消褪，最终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但我还有些话，想告诉你。有些事，想让你知道。”
“这个剑穗，是我当年偷偷‘复制’的。用了一缕你的发丝，一缕无咎的战甲线，还有……一缕我自己的魂丝。所以它不止是一个信物，是一个锚点——锚定我们三个人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
“我把它藏在这里，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需要它。”
“不是需要它打开这个盒子，是需要它……打开你的心。”
青音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跪在桌前，双手捂着脸，肩头颤抖。
无咎想要上前，但看到盒子里那片叶子开始发光，停下了脚步。
叶子飘了起来，悬浮在空中。
叶面上的银色纹路开始流动，像是活了过来。纹路交织，形成一幅画面——
忘川边，孟秋独自站着。
不是平时的孟秋，是……更年轻的孟秋。眼神里还有未褪尽的锐气，身上还有未磨平的棱角。
他在等人。
等谁？
画面转动，一个青衣女子从远处走来。
是青音——第一世的青音，眉目间还有少女的稚气，眼神清澈如泉。
她走到孟秋身边，递给他一个东西。
是一个剑穗的雏形——只有青、灰两色，没有金色。
“帮我看看。”她说，“我想编个剑穗送给无咎，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孟秋接过那个半成品的剑穗，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自己衣角剪下一缕灰线，又从怀中取出……一缕金色的丝线。
“用这个吧。”他说，“金色代表光明，代表希望。你希望他平安，希望他有光明的未来，不是吗？”
青音接过丝线，眼睛亮了：“对！就是这个！”
她开心地跑开了。
留下孟秋一个人，站在忘川边，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未动。
然后，他轻声说：
“其实金色……也代表放手。”
“代表，把你送到有光的地方去。”
“即使那个地方……没有我。”
画面消失了。
叶子缓缓落下，落在青音掌心。
触感微凉，却带着一丝暖意。
青音握着那片叶子，泣不成声。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孟秋就已经在放手了。
在她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在她还全心全意爱着无咎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退后，选择了成全，选择了……把自己的一缕魂丝，编进那个代表她与无咎爱情的剑穗里。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为什么要这样……”
盒子里的光芒渐渐收敛。
最后，在盒底，浮现出一行字：
“因为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幸福，即使那份幸福里……没有你。”
字迹是孟秋的，清瘦，温柔，一笔一划都透着释然。
青音看着那行字，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直到晨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洒在书桌上。
直到无咎蹲下身，将她拥入怀中。
“他都明白。”无咎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放手。”
青音靠在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可是……太疼了。”她哑声说，“知道他这么疼，我更疼。”
“那就记住这份疼。”无咎轻抚她的背，“记住有一个人，曾经这样爱过你。记住这份爱有多深，多沉，多……不求回报。”
青音闭上眼睛，用力点头。
她会记住。
不是记住孟秋的样子，不是记住孟秋的声音。
是记住这份爱。
这份深到骨髓、沉到心底、不求任何回报的爱。
这份化作了草木、化作了风雨、化作了这片土地每一次心跳的爱。
这就够了。
晨光越来越亮。
书房里，盒子静静躺在桌上，剑穗已经消失，叶子还在掌心。
而在窗外，雨后的山谷清新如洗。
三生莲池水波荡漾，思念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小镇开始苏醒，炊烟升起，孩童的嬉笑声传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青音擦干眼泪，站起身。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象。
忽然，她笑了。
虽然眼中还有泪光，但笑容是释然的。
“我会好好的。”她轻声说，“我会带着你给的爱，好好活下去。和爱我的、我爱的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晨风吹过，带来思念草的香气。
香气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应：
“好。”
很轻，很淡，像是错觉。
但青音知道，那不是错觉。
那是孟秋。
以他独有的方式，在说：
“这样就好。”
真的，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