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见老人离开后的第七天,谢九做了一个决定。
那日清晨,他来到青音和无咎面前,神情郑重:“我想开始定期巡游。”
“巡游?”青音放下手中的药杵。
“嗯。”谢九点头,“知见老人说得对,三界之中还有很多像小莲那样的人——受过孟秋前辈恩惠,因为他的存在消褪而出现各种缺陷的人。我不能只待在长安谷等他们找来,我要主动去找他们。”
无咎看着他:“你想一个人去?”
“不是一个人。”谢九说,“赵铁山和其他几位老兵愿意跟我一起去。他们说,当年没能保护好将军和夫人,现在想为孟秋前辈做点事。”
青音沉默片刻,问:“要去多久?去哪里?”
“计划是每年春秋两季外出,每次三个月。”谢九显然已经考虑周全,“路线我会规划好,先去那些传说中受过‘草木之神’恩惠的地方。知见老人给了我一份名单,虽然不完整,但足够我找上很多年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石桌上摊开。
地图很旧,边缘已经磨损,但上面用朱砂标记着数十个地点:北境的雪原村落,南海的渔岛,西荒的沙漠绿洲,东域的山中部落……每一个标记旁边都有简短的备注:
“三十年前大旱,天降甘霖,草木自生——疑为孟秋化雨后遗泽。”
“五十年前瘟疫,有灰衣游医赠药,药到病除——灰衣,白发,忘川气息。”
“百年前山崩,有神秘力量托起落石,救下一村人——现场留有莲香。”
青音看着那些标记,手指轻轻颤抖。
原来孟秋在化为草木之帝前,就已经默默做了这么多事。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奇迹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原来他万年的守护,不止在忘川边,不止在长安谷,而是在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都是他?”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应该是。”谢九点头,“知见老人说,孟秋前辈镇守忘川万年,虽然不能擅离职守,但每逢三界有大灾大难,他都会分出一缕神念,化作游医、行者、或者干脆就是一场及时雨,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他从不留名,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是他做的。”
无咎看着地图,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所以现在,当他的存在彻底消褪,那些受过他帮助的人,就可能出现各种缺陷?”
“是的。”谢九说,“知见老人称之为‘恩惠的反噬’——受恩越深,联结越强,当施恩者消失时,受恩者受到的冲击就越大。小莲只是其中之一,可能还有更多人,在默默承受着这种‘失去’的痛苦。”
青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没有了犹豫。
“好。”她说,“你去吧。长安谷永远是你的家,我们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谢九笑了,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释然。
三日后,巡游队伍出发了。
除了谢九,还有赵铁山和另外五位老兵——都是当年玄渊军中身手最好、经验最丰富的。他们褪下了军装,换上了普通的布衣,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商队护卫。
但青音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八百年的执念,八百年的忠诚,和此刻最纯粹的心愿:替孟秋,继续守护那些他曾守护过的人。
队伍出发那天,整个小镇的人都来送行。
孩子们围着谢九,叽叽喳喳地问:“谢叔叔,你要去哪里呀?”“什么时候回来呀?”“会给我们带礼物吗?”
谢九一一回答,语气温和耐心。
小莲也来了,她递给谢九一个小小的香囊:“这是我娘教我绣的,里面放了安神的草药。谢叔叔带着,路上就不会做噩梦了。”
谢九接过香囊,郑重地挂在腰间:“谢谢小莲。你要好好读书,等我回来考你。”
“嗯!”小莲用力点头。
青音和无咎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切。
“他长大了。”无咎轻声说。
青音点头:“是啊,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迷茫的、不知自己是谁的造物,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人。现在的谢九,沉稳,坚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这就是成长吧。
在失去中成长,在缺憾中成长,在接过某个人的遗志时……成长。
队伍走远了,消失在晨雾中。
青音转身,准备回谷。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从人群中传来的,不是从风中传来的,是从……心里传来的。
她猛地回头。
晨雾弥漫的山路上,空无一人。
但她仿佛看见,在雾的最深处,有一个灰衣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目送着谢九远去。
然后,那个身影抬起手,挥了挥。
像是在说:去吧。
也像是在说:谢谢。
青音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她笑了。
她对着雾的方向,也挥了挥手。
像是在说:放心。
也像是在说:我们会好好的。
雾散了。
山路空空,只有晨光洒落。
但青音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离开。
三个月后,谢九回来了。
他带回了一个老人。
老人叫老陶,住在北境的一个雪原村落里。三十年前,那场持续三年的大旱几乎让整个村落灭绝,是老陶——当时还是个小伙子——在绝望中向天祈祷,然后天降甘霖,草木自生,村落得以延续。
但最近几年,老陶开始做噩梦。
梦中,总有一个灰衣人站在雪地里,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老陶想走近看看是谁,但无论怎么走,距离都不变。那个背影孤独而悲伤,让老陶醒来后心口发闷,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愧疚。”谢九诊断后说,“老陶潜意识里知道,那场甘霖不是天赐,是有人牺牲了什么换来的。但他不知道是谁,所以这份感激无处安放,变成了愧疚和梦魇。”
青音为老陶治疗。
她用的不是药,是……故事。
她把孟秋的故事讲给老陶听——不是具体的人,不是具体的名,而是一个“喜欢在雨天煮茶,总是说茶要趁热喝,最后化作草木守护三界”的人。
老陶听了,泪流满面。
“原来……原来是他。”他喃喃道,“那场雨……是他给的。”
从那天起,老陶的梦变了。
梦中,灰衣人转过身,对他微笑。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份温暖,那份释然,清晰可感。
梦醒后,老陶的心口不再发闷,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他在长安谷住了半个月,然后决定留下。
“我老了,走不动了。”他说,“但还能做些事。我会木工,会修房子,让我留在小镇吧。我想……离他近一点。”
青音同意了。
老陶在小镇安了家,开了第一家木工铺。他做的东西很特别——总带着莲花的纹样,总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人们都说,用老陶做的家具,睡得特别安稳,梦特别甜。
这是谢九第一次巡游带回来的人。
也是第一个。
从此,定期巡游成了长安谷的惯例。
每年春秋两季,谢九都会带着队伍出发,三个月后回来。每次回来,都会带回来一两个、甚至三四个需要帮助的人。
有的是像小莲那样魂魄有缺的孩子。
有的是像老陶那样被梦魇困扰的老人。
有的是突然失去某种能力的修士。
有的是莫名悲伤、却说不出为什么的凡人。
他们来自三界各处,身份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受过孟秋无形的恩惠,都因为他的消褪而承受着某种缺失。
而长安谷,成了他们的归宿。
青音和无咎接待每一个人,听每一个人的故事,然后用各种方法——讲故事,煮茶,种树,或者只是安静的陪伴——帮助他们填补那份空缺。
神奇的是,每一个被帮助的人,在痊愈或好转后,大多选择留在长安谷或小镇。
木工老陶之后,来了会烧陶的老妪——她做的陶器盛水格外甘甜。
来了会织布的女子——她织的布冬暖夏凉,像有生命。
来了会唱歌的盲眼艺人——他的歌声能安抚躁动的灵魂。
来了会种花的园丁——他种的花永不凋零。
小镇越来越繁荣,长安谷越来越热闹。
但更神奇的是,随着这些人的到来,随着他们的故事被讲述,随着他们与孟秋的联结被重新建立、重新理解……一些变化,开始在长安谷悄然发生。
最先发现的是阿蛮。
那日她在药田里除草,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不是任何已知的药草香,而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让人想流泪的香气。
她顺着香气找去,发现药田边缘,长出了一株从未见过的植物。
植株不高,叶子是灰绿色的,开着小巧的白色花朵。花朵的形状,像极了……莲花。
但又不是莲花。
阿蛮叫来长安,叫来青音和无咎。
所有人都认不出这是什么植物。
“是新品种?”长安好奇地摘下一片叶子,尝了尝,随即愣住了,“这味道……”
“什么味道?”阿蛮问。
长安的眼睛红了:“是……是孟叔叔的味道。”
青音浑身一震。
她接过那片叶子,放入口中。
然后,她也愣住了。
因为……她尝到了。
不是具体的味道,不是甜,不是苦,不是咸,而是一种……感觉。
被守护的感觉。
被深爱的感觉。
有人在远方,默默为你撑起一片天的感觉。
“是‘思念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谢九。他刚结束第二次巡游回来,风尘仆仆,但眼神明亮。
“我在南疆的一个部落里见过这种草。”他走到那株植物前,蹲下身,轻轻抚摸它的叶子,“部落的长老说,这是‘恩念之草’,只有当很多人同时思念、感恩同一个不在场的人时,才会在感恩最浓的地方自然生长。”
他抬头看向青音:“长老还说,这种草没有药用价值,但它本身……就是药。闻它的香气,可以安神;尝它的叶子,可以暖心;在它旁边打坐,可以……感受到那个被思念的人,曾经存在过的温暖。”
青音跪了下来,将脸贴近那株小草。
香气萦绕,温柔如拥抱。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你看,我从未离开。”
泪水无声滑落,但嘴角,是微笑的。
是啊,从未离开。
在每一个被帮助的人心里。
在每一段被讲述的故事里。
在每一份被填补的缺憾里。
在这株……因思念而生的草里。
谢九站起身,看着满山谷忙碌的人们,看着小镇袅袅的炊烟,看着这株在药田边缘悄然生长的小草。
忽然,他明白了定期巡游真正的意义。
不是去寻找缺失的人。
不是去填补缺憾。
而是……去收集思念。
去把散落在三界各处的、对同一个人的感恩和思念,收集起来,带回长安谷。
然后,让这些思念汇聚,让这些感恩生根,让那个已经消褪的存在……以另一种形式,重新生长出来。
就像这株草。
像所有因他而来、为他留下的人。
像这片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温暖的土地。
谢九笑了。
他看向远方,那里是下一次巡游的方向。
路还很长。
但每一步,都值得。
因为每一步,都是在延续一个人的存在。
是在证明:有些人,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只要还有人记得。
只要还有人在思念。
只要……还有善意在传递。
他就一直在。
在风里,在水里,在每一颗感恩的心里。
在这片,被他用万年守护、如今被千万人共同守护的土地里。
定期巡游,不是离别。
是归来的另一种形式。
是让一个消失的人,通过千万人的记忆和感恩……一次次归来。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