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来朝后的第二年春天,长安谷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小镇上有个叫小莲的女孩,是学堂里最聪明的学生之一,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先生常夸她“将来必成大器”。小莲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户,不识字,但对女儿寄予厚望,省吃俭用供她读书。
然而这年春天,小莲得了一种怪病。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开始发烧,再后来……她忘了怎么读书。
不是失忆,是更奇怪的情况:她依然认得字,知道每个字的意思,但当她试图把字连成句子时,大脑就一片空白。她看着书本,那些熟悉的字变得陌生而疏离,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长安诊断后,眉头紧锁。
“这不是普通的病。”他对青音说,“她的魂魄……缺了一块。”
“缺了什么?”青音问。
“缺了‘理解’的能力。”长安解释,“她能看,能听,能说,但无法理解文字背后的意义。就像一栋房子,门窗都在,但里面是空的。”
青音亲自为小莲诊脉。
当她的灵力探入小女孩的识海时,她看见了一片空白——不是空无一物的空白,而是……被某种力量抽走了核心的空白。
那种感觉,很熟悉。
就像她失去味觉时,不是尝不到味道,而是失去了“品尝”这个能力本身。
就像她忘记孟秋时,不是忘了具体的事,而是失去了“记忆”那个部分的能力。
“这是……”青音收回手,脸色微变。
“是什么?”无咎问。
青音沉默片刻,缓缓道:“是‘存在消褪’的副作用……开始扩散了。”
“什么意思?”
“孟秋化为草木之帝,他的名字、他的存在从三界记忆中自然消褪,这是天道规律。”青音的声音很轻,“但也许……这种消褪不是孤立的。当一个存在彻底融入天地时,他所关联的一切,都可能受到影响。”
她看向病床上茫然的小莲:“小莲的病,不是偶然。她的魂魄里,缺的那一块‘理解’的能力,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受过孟秋的恩惠。”
长安愣住了:“小莲受过孟叔叔的恩惠?什么时候?”
青音没有回答,而是问小莲的父母:“这孩子……是不是在草木帝庭成立前,就来过长安谷?”
小莲的母亲想了想,点头:“是……是来过。那时候还没有小镇,我们听说这里有个神医,就带着小莲来看病。那时她才三岁,得了急症,差点没命。是青音仙子您救了她。”
“不,不是我。”青音摇头,“当时救她的药草,是孟秋留下的力量催生出来的。小莲的魂魄,在那个时候,就和孟秋的力量产生了联结。”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现在孟秋的存在彻底消褪,那种力量也在消失。而小莲魂魄中依赖那种力量的部分……就空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许久,无咎开口:“所以这不是个例?所有受过孟秋恩惠的人,都可能……”
“都可能受到影响。”青音接过话头,“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小莲缺的是‘理解’,可能有人缺的是‘感知’,有人缺的是‘记忆’,有人缺的是……活下去的意愿。”
她想起这些年在草木帝庭帮助过的成千上万的人。
如果每个人都可能因为孟秋的彻底消失而出现缺陷,那……
“那我们该怎么办?”长安急切地问,“能治吗?”
青音看着小莲空洞的眼神,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她能治伤,能治病,能治魂魄损伤,但这种因为“存在消褪”而导致的缺陷……她不知道该怎么治。
就像你无法修复一面从未存在过的镜子。
就像你无法填补一个从未被定义的空白。
“我试试。”她最终说。
接下来的几天,青音把自己关在书房,翻阅所有能找到的典籍,研究所有可能的方法。无咎陪着她,长安和阿蛮也帮着查找资料,赵铁山和老兵们则帮忙照顾病人。
但所有努力都收效甚微。
小莲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她能突然读懂一段文字,但下一秒又忘记了;有时她看着书本发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却说不出为什么难过。
更让人心痛的是,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某天,她拉着青音的衣袖,小声问:“仙子,我是不是……变笨了?”
青音鼻子一酸,蹲下身,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不是变笨了。只是……暂时生病了。”
“那能治好吗?”
“……能。”青音咬牙说,“一定能。”
但她心里知道,她在撒谎。
这种病,可能无药可治。
就在青音几乎绝望时,一个意外的访客到来。
是谢九。
他离开长安谷已经十一年了,这期间只寄过几封信,简单说说沿途见闻,从未提过归期。所有人都以为他还会在外游历很久,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
而且,他带回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盲眼的老者,穿着破旧的灰袍,拄着一根竹杖,虽然看不见,但行走如常,仿佛对脚下的路了如指掌。
“这位是‘知见老人’。”谢九介绍,“我在西方极地遇到的隐士。他……或许能治小莲的病。”
青音看着这位盲眼老人,老人也“看”着她——虽然眼睛闭着,但青音能感觉到,对方在感知她。
“仙子心中有大困惑。”知见老人开口,声音温和,“关于‘存在’,关于‘消褪’,关于……填补空白。”
青音浑身一震:“前辈知道?”
“略知一二。”老人微笑,“老夫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存在消褪的案例。天界的古神,幽冥的鬼帝,人间的圣贤……当他们彻底融入天地时,与之关联的一切,都会受到影响。”
“那……有解吗?”
“有,也没有。”老人说,“说没有,是因为消褪本身是不可逆的。说有,是因为……空缺可以填补。”
“怎么填补?”
“用新的‘存在’去填补。”老人缓缓道,“当一个存在消失时,留下的空白,需要另一个存在去填充。不是替代,是……延续。”
青音愣住了。
延续?
“就像一条河,源头枯竭了,但如果有新的支流汇入,河水依然可以流淌。”老人继续说,“孟秋化作草木之帝,他的存在消褪了,但他留下的善意、他守护的这片土地、他所影响的这些人……这些都是‘支流’。只要这些支流还在,河水就不会干涸。”
“可是小莲她……”
“她的魂魄缺了一块,是因为她与孟秋的联结太深。”老人转向小莲的方向,“但联结是双向的。孟秋影响了她,她也……可以影响孟秋留下的空白。”
青音听不懂了。
知见老人似乎知道她的困惑,微笑道:“让老夫看看那个孩子。”
小莲被带过来。
老人伸出手,掌心贴在小莲的额头。他没有用灵力,只是那样贴着,像在感受什么。
许久,他收回手,点点头:“果然如此。这孩子的魂魄里,有一块‘孟秋形状’的空白。”
“孟秋形状?”
“就像模具。”老人解释,“孟秋的存在在她魂魄里留下了一个印记,现在孟秋消褪了,印记还在,但里面的内容空了。要填补这个空白,不需要找回孟秋——那是不可能的。只需要……让这个印记活起来。”
“怎么活起来?”
“用记忆,用情感,用……所有与孟秋相关的美好。”老人说,“你们谁还记得孟秋?记得他的事,记得他的话,记得他给过你们的温暖?”
房间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青音记得,但她的记忆已经模糊。
无咎记得,但他的记忆里有很多痛苦。
长安和阿蛮记得,但他们的记忆很零碎。
赵铁山和老兵们……根本不认识孟秋。
只有谢九。
他的魂魄里有孟秋的残魂碎片,他的记忆里有孟秋的部分经历,他是最接近“记得”孟秋的人。
“我来。”谢九说。
他走到小莲面前,盘膝坐下。
“小莲,闭上眼睛。”他温和地说。
小莲依言闭上眼睛。
谢九也闭上眼睛,开始讲述。
他讲的不是故事,不是传记,是……感觉。
“有一个人,喜欢在雨天煮茶。茶很香,冒着白气。他总说:茶要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有一个人,会偷偷在药里放一点蜂蜜,因为他说:药已经够苦了,该吃点甜的。”
“有一个人,站在忘川边,看着河水奔流,一站就是一天。他不是在看河,是在等一个人。”
“有一个人,最后变成了一片叶子,一阵风,一滴雨。他无处不在,但你找不到他。”
谢九讲得很慢,每一句都带着真切的情感。
他讲孟秋的温柔,讲孟秋的孤独,讲孟秋的牺牲,讲孟秋的……爱。
随着他的讲述,小莲的脸上开始出现变化。
起初是茫然,然后是专注,接着是……理解。
她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虽然闭着眼睛,但仿佛在“看”着什么。
而更神奇的是,随着谢九的讲述,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开始“记起”了一些东西。
青音想起了孟秋给她蜜饯时的微笑。
无咎想起了孟秋在诛仙台边想要拉青音的手。
长安想起了孟秋教他认药草时的耐心。
阿蛮想起了孟秋说“生活有苦也有甜”时的眼神。
这些记忆并不清晰,像是隔着一层雾,但那份温暖,那份善意,那份被守护的感觉……是真实的。
知见老人站在一旁,微笑点头。
“这就对了。”他轻声说,“存在消褪了,但影响还在。记忆模糊了,但情感还在。一个人真正活过的证明,不是他留下了多少东西,而是……他改变了多少人,温暖了多少心。”
谢九讲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他讲完时,小莲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清澈明亮,像雨后的天空。
“我……我好像明白了。”她小声说。
“明白什么?”青音问。
“明白那个……煮茶的人。”小莲说,“他不见了,但他煮的茶还在。他消失了,但他给的甜还在。他……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青音的眼泪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感动。
小莲的病好了。
不是痊愈,是……升华。
她依然无法像以前那样过目不忘,但她获得了一种更珍贵的能力:她能感知情感,能理解善意,能在看似空白的地方,看到曾经的温暖。
她成了学堂里最特别的学生——不是最聪明的,但是最能理解“为什么学习”的。
她说:“那个煮茶的人希望我们好好生活,好好成长。所以我要读书,要学医,要像他一样,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小莲的父母感激涕零,要给谢九和知见老人磕头,被两人拦住了。
“不用谢我。”谢九说,“我只是……做了一件该做的事。”
知见老人在长安谷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走遍了山谷和小镇的每一个角落,见了很多人,聊了很多事。
最后一天,他对青音说:“仙子,老夫要走了。”
“前辈不多住几日?”
“不了。”老人摇头,“老夫还要去其他地方。三界之中,像小莲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那些受过孟秋恩惠,因为他的消褪而出现缺陷的人。老夫要去找他们,帮他们填补空白。”
青音心中一震:“还有很多?”
“很多。”老人点头,“孟秋镇守忘川万年,帮助过的人不计其数。现在他彻底消褪了,那些人与他的联结,就成了空缺。不过不用担心——空缺可以填补,用记忆,用情感,用……延续的善意。”
他顿了顿,微笑道:“而且,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当一个人彻底融入天地时,他的影响会扩散,他的精神会传承。”老人说,“孟秋不在了,但所有记得他的人,所有受过他恩惠的人,所有被他改变的人……都在延续他的存在。就像一棵树倒下了,但它的种子已经播撒四方,会长出新的树林。”
青音沉默了。
许久,她问:“那……我呢?我失去了味觉,失去了对孟秋的记忆,这也是空缺吗?”
“是空缺,也是机会。”老人看着她,“你失去了具体的记忆,但获得了更深的感悟。你失去了味觉,但获得了感知其他东西的能力。仙子,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能感知到……情绪的‘味道’?”
青音愣住了。
确实,这些年来,她发现自己能“尝”到情绪:长安的担忧是微涩的,阿蛮的快乐是清甜的,无咎的爱是温厚的,孟秋的泪是……百味杂陈的。
“那就是填补。”老人说,“用新的感知,去填补旧的缺失。用现在的温暖,去治愈过去的伤痛。用……活着的每一刻,去铭记那些已经离开的人。”
他拄着竹杖,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仙子。你问老夫什么是‘唯一缺憾’?”
青音点头。
老人笑了:“缺憾就是……那些离开了,却依然被深爱的人。但正因为有缺憾,圆满才显得珍贵。正因为有失去,拥有才值得珍惜。正因为有人不在了,活着的人……才要更好地活着。”
说完,他飘然而去,消失在晨雾中。
青音站在谷口,久久未动。
她想起孟秋,想起他最后的那滴泪,想起他说“这样就好”。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孟秋的消褪,不是结束,是开始。
他留下的空缺,不是缺失,是空间。
他造成的缺憾,不是遗憾,是……让后来者填补的机会。
就像小莲,她失去了过目不忘的能力,但获得了更深的理解。
就像她自己,她失去了味觉和记忆,但获得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就像草木帝庭,它失去了具体的守护神,但获得了三界的共同守护。
缺憾,是圆满的一部分。
失去,是得到的开始。
消褪,是……永恒的另一种形式。
青音转过身,看向山谷。
晨光中,三生莲池水波粼粼,池底的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
小镇开始苏醒,炊烟袅袅升起。
学堂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
药田里,长安和阿蛮在忙碌。
竹屋前,无咎正在练剑。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圆满。
只有一个小小的缺憾——那个煮茶的人不在了。
但正因为他不在了,所有记得他的人,所有受过他恩惠的人,所有被他改变的人……才要更加努力地,让这片土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青音微笑,走进晨光中。
缺憾,让圆满更加珍贵。
失去,让拥有更加感恩。
而爱……让一切,都值得。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