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离开后的第八年秋天，长安谷来了一个特别的访客。
那是个独臂老者，须发皆白，满脸风霜，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虽然破旧，却浆洗得笔挺。他来到谷口，没有像其他访客那样直接进入，而是站在青石碑前，对着石碑深深鞠了三躬。
然后，他跪了下来。
不是跪拜，是军礼——单膝跪地，左手握拳抵心，那是玄渊军独有的军礼。
这一幕被正在谷口采药的长安看见，他愣了一下，连忙上前：“老人家，您这是……”
老者抬起头，眼中满是沧桑：“这里……可是长安谷？”
“正是。”长安点头，“您是来看病的吗？我师父在义诊，您……”
“我不是来看病的。”老者缓缓起身，“我来……寻一个人。”
“寻谁？”
“寻……”老者张了张嘴，却忽然哽住了。许久，他才哑声道：“寻我们玄渊军的……将军夫人。”
长安浑身一震。
玄渊军。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了。
那是无咎还是战神时统领的军队，在万年前那场大战后，随着无咎被陷害、青音跳下诛仙台，玄渊军也解散了。当年的将士们散的散，死的死，隐的隐，早已不存于世。
没想到，八百年后，竟然还有玄渊军的旧部活着，而且找来了长安谷。
“您……您稍等。”长安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去请师父和……将军。”
老者听到“将军”两个字，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将军……将军他……”
“他还活着。”长安说，“就在谷中。”
老者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长安连忙扶住他，将他带到竹亭坐下，然后飞快地跑去找青音和无咎。
当无咎听到“玄渊军旧部”时，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人在哪？”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在谷口竹亭。”长安说，“是个独臂老者，看起来……年纪很大了。”
无咎二话不说，大步朝谷口走去。青音也连忙跟上。
竹亭里，老者正襟危坐，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但坐姿笔直如松，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当无咎出现在亭外时，老者浑身一震。
他缓缓站起身，盯着无咎的脸看了许久，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然后，他再次单膝跪地，用那唯一的左手握拳抵心，声音哽咽却洪亮：
“玄渊军第三营校尉，赵铁山，参见将军！”
无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身影，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当年的赵铁山，还是个毛头小子，使一柄重剑，勇猛过人，战场上总是冲在最前面。他常说：“将军在哪，我赵铁山就在哪！”
后来那场大战，赵铁山为掩护同袍撤退，失去了一条手臂。无咎亲自为他包扎，他说：“将军，一条手臂换兄弟们平安，值了！”
再后来……玄渊军解散，将士们各奔东西。无咎转世为人间游侠，赵铁山去了哪里，他再也没有消息。
没想到，八百年后，他们还能再见。
“起来。”无咎的声音有些沙哑。
赵铁山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无咎，老泪纵横：“将军……末将……末将终于找到您了。”
无咎上前，亲手将他扶起。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一个苍老粗糙，一个依然有力，但那份属于军人的默契，跨越了八百年的时光，依然清晰如昨。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无咎问。
赵铁山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缓缓道来。
原来当年玄渊军解散后，赵铁山没有离开天界。他相信无咎将军是被冤枉的，相信青音仙子跳下诛仙台必有隐情。于是，他隐姓埋名，潜伏在天界，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
这一查，就是八百年。
八百年间，他从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了垂垂老者。从校尉，变成了天界藏书阁的守门人。他翻阅了所有能翻的典籍，查访了所有还能找到的证人，一点点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龙脉计划，天帝的算计，无咎的牺牲，青音的决绝……
“末将查清楚了。”赵铁山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所有证据都在这里。将军，您是清白的！”
无咎接过那些纸页，一页页翻看。
青音也凑过来看。
纸页上记录着当年的种种：龙脉计划的秘密档案，陷害无咎的伪造证据，天帝与几个重臣的密谈记录……虽然时隔八百年，很多细节已经模糊，但真相的轮廓，清晰可见。
“你……怎么弄到这些的？”无咎的声音有些发颤。
赵铁山苦笑：“偷的，抄的，骗的……什么手段都用过。末将这条命，早在八百年前就该死在战场上了。能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把这些证据，亲手交到将军手上，还您一个清白！”
无咎看着眼前这个独臂老者，看着他满头的白发，看着他眼中的执着和赤诚，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音也红了眼眶。
她想起当年在诛仙台边，那些为无咎求情的将士们。想起他们跪在天帝殿前，高喊“将军无罪”。想起玄渊军解散时，那些汉子们含泪诀别的场景。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忘了。
原来，还有人记了八百年。
原来，清白……真的有人在等。
“赵校尉……”青音开口，声音哽咽，“谢谢你。”
赵铁山转向青音，再次单膝跪地：“夫人！末将……末将来迟了！”
这一声“夫人”，让青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上前扶起赵铁山：“快起来。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赵铁山摇头，“能为将军和夫人做点事，是末将的荣幸！”
三人坐下，赵铁山开始讲述这些年的经历。
他如何伪装成天界的低等仙吏，如何一点一点接近真相，如何冒着生命危险收集证据。八百年间，他受过伤，中过毒，被怀疑过，被追杀过。最危险的一次，他差点被识破身份，是装疯卖傻三年，才逃过一劫。
“值得吗？”无咎问，“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赌上自己的一生。”
“值得！”赵铁山毫不犹豫，“因为玄渊军的精神，从来没有消失过！将军，您当年教我们的：忠义在心，生死无悔。这话，末将记了八百年，也守了八百年！”
无咎的眼眶红了。
他拍了拍赵铁山的肩：“好兄弟。”
只是三个字，却让赵铁山再次泪流满面。
“将军……末将这次来，不只是送证据。”赵铁山擦了擦眼泪，从怀中又掏出一本册子，“这些年，末将还暗中联络了一些还活着的弟兄。虽然不多，但……还有三十七人。他们都在等，等将军重振玄渊军的那一天！”
册子上，记录着三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是现在的身份和联络方式。
有在天界当差的，有在人间隐居的，有在幽冥任职的……身份各异，散落三界。但册子的扉页上，有一行字，是所有三十七人共同写下的：
“将军何时召唤，吾等何时归队。”
无咎捧着那本册子，手在颤抖。
八百年了。
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他以为玄渊军已经成为历史。
他以为……不会再有人记得。
但现在，三十七个名字，三十七份等待，三十七颗从未冷却的赤诚之心，摆在他面前。
“将军。”赵铁山跪了下来，“弟兄们……都老了。但心没老。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还能上阵杀敌，还能……为将军和夫人，再战一场！”
青音看向无咎。
无咎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册子上的名字，看着赵铁山期待的眼神，看着远处三生莲池平静的水面。
然后，他摇了摇头。
“不。”他说。
赵铁山的脸色瞬间苍白：“将军……”
“玄渊军……已经不需要重振了。”无咎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山谷中宁静祥和的景象，“因为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转过身，看着赵铁山：“你看看这里。没有杀伐，没有争斗，没有敌我。修士和凡人同桌吃饭，天界和幽冥和睦相处，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安宁。这才是我们当年征战沙场，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
赵铁山愣住了。
他顺着无咎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山谷中和谐的画面：长安在给病人诊脉，阿蛮在教孩子认药草，几个修士在莲池边论道，几个凡人在田里耕作……一派太平景象。
“可是将军……”赵铁山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无咎温和地打断他，“铁山，你记住：玄渊军从来不是一支军队，是一种精神。是守护弱小的精神，是坚守正义的精神，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精神。”
他拿起那本册子：“而这三十七个兄弟，还有你，已经用八百年时间，证明了这种精神从未消失。这就够了。”
赵铁山沉默了。
许久，他才低声说：“那……我们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无咎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来长安谷，来草木帝庭。在这里，没有将军，没有士兵，只有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治病，可以疗伤，可以安度晚年，可以……好好生活。”
他把册子还给赵铁山：“告诉所有兄弟：仗打完了，该回家了。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家。”
赵铁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是释然。
他再次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末将……遵命！”
那天晚上，赵铁山在长安谷住下了。
青音和无咎为他安排了住处——不是客房，是家人住的竹屋。长安和阿蛮也来看他，叫他“赵爷爷”，给他端茶送饭，像对待自己的亲人。
赵铁山起初很不习惯——他当了一辈子兵，习惯了令行禁止，习惯了严肃刻板。但很快，他就被谷中的温暖融化了。
第二天，他开始帮忙做事。
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但他干起活来毫不含糊：劈柴，挑水，修篱笆，甚至帮着长安晒药草。他做事认真，一丝不苟，那种军人特有的严谨，让所有工作都井井有条。
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发现谷中有些年久失修的地方，会默默地去修补。发现有人需要帮助，会主动上前。发现孩子们在学堂读书，会去当免费的护卫——虽然这里根本不需要护卫。
“习惯了。”他憨厚地笑，“看着这些孩子，就想起当年军营里那些小兵蛋子。总想护着他们。”
长安谷的居民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独臂老人。孩子们叫他“赵爷爷”，大人们叫他“老赵”，所有人都尊重他，关心他。
赵铁山找到了家的感觉。
一个月后，他开始写信。
用他那只唯一的左手，笨拙地握着笔，给册子上的三十七个兄弟，一一写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
“将军找到了。在长安谷，草木帝庭。这里很好，没有战争，只有安宁。将军说：仗打完了，该回家了。我在谷中等你们。”
他把信交给青音，请她帮忙寄出去——草木帝庭有特殊的通信渠道，可以送达三界任何地方。
青音接过信，看着赵铁山期待的眼神，郑重地点头：“放心，一定会送到。”
接下来的几个月，长安谷陆续迎来了新的访客。
第一个来的，是个跛脚的中年人，自称“老马”，当年是玄渊军的斥候。他来到谷口，看见赵铁山，两人抱头痛哭。
第二个来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妪，当年是军医。她摸索着找到青音，跪下行礼：“夫人，老身……来晚了。”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三十七个人，陆陆续续，都来了。
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健全的，有残疾的，有修士，有凡人。但每个人来到长安谷的第一件事，都是向无咎行一个军礼，然后说：
“将军，末将来归队了。”
而无咎的回答永远是：“欢迎回家。”
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讲，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和一碗热茶，一顿家常饭。
但这些曾经的玄渊军将士，却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他们不再自称“末将”，开始用真名。
他们不再行军礼，开始像普通人一样握手、拥抱。
他们不再谈论战争，开始学习如何和平地生活。
赵铁山成了他们的“班长”，带着他们融入山谷。他们开垦荒地，修建房屋，教孩子们武艺（不是为了战斗，是为了强身健体），帮青音维持秩序，帮长安和阿蛮打理药田……
很快，他们就成为了草木帝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长安谷，也因为他们的加入，多了一份特别的温暖——那是经历过生死、见识过黑暗的人，才会格外珍惜的、属于光明的温暖。
某天傍晚，青音和无咎站在高处，看着山谷中炊烟袅袅的景象。
三十七个老兵，加上赵铁山，三十八个人，分散在山谷各处：有的在练剑，有的在种菜，有的在教孩子读书，有的在帮邻居修屋顶……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你看。”无咎轻声说，“这才是玄渊军最好的结局——不是战死沙场，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在和平中老去，在温暖中安度余生。”
青音靠在他肩上，微笑：“是啊，这样真好。”
她想起很多年前，孟秋说过的话：“战争的意义，是为了终结战争。守护的意义，是为了不再需要守护。”
现在，她终于看到了这句话的实现。
玄渊军的将士们，用八百年等待，换来了今天的团圆。
用一生的忠诚，换来了今天的安宁。
用从未熄灭的赤诚之心，换来了……这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远处，赵铁山正在教几个孩子打拳。他虽然只有一条手臂，但动作依然刚劲有力。孩子们学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一个孩子问：“赵爷爷，您这么厉害，当年一定杀过很多坏人吧？”
赵铁山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不，爷爷当年杀人，不是因为他们是坏人，是因为……他们在伤害好人。”
“那现在呢？”
“现在啊，”赵铁山摸摸孩子的头，“现在爷爷不用杀人了。因为这里没有坏人，只有需要帮助的好人。所以爷爷改行啦——改行保护好人，帮助好人，让好人过得更好。”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学拳。
青音和无咎相视一笑。
旧部归心，不是重聚。
是和解。
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与那个战争年代和解，与所有未竟的遗憾和解。
然后，在和解中，找到新的意义。
找到……好好活下去的意义。
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