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帝庭成立的第七年,三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天界的史官在编纂《三界大事记》时,发现关于“孟秋”、“忘川镇守者”、“草木之帝”的所有记录,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模糊不清。
不是被抹去,也不是被篡改,而是……自然淡化。
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颜料渐渐褪色,线条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史官们试图修补,却发现无论用什么方法,新写的字迹都会在第二天消失,而原来的记录,一天比一天淡。
起初只是天界,后来幽冥的生死簿、人间的史书,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凡是与“孟秋”相关的记载,都在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的名字,他的事迹,他的存在痕迹,如同沙漏中的沙,一点点流逝,最终将归于虚无。
这个消息传到草木帝庭时,青音正在为一个小女孩诊脉。
小女孩得的是罕见的寒症,浑身冰冷,即使在盛夏也要裹着厚棉被。青音诊断后,开了药方,让长安去取药。
“师父,听说外面……”长安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青音头也不抬,继续写药方。
“听说……孟秋叔叔的名字,正在从所有史书中消失。”
青音的手顿了顿。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
许久,她继续写完药方,递给长安:“去取药吧。”
长安接过药方,担忧地看着她:“师父,您没事吧?”
“没事。”青音微笑,“该来的总会来。去吧。”
长安离开后,青音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三生莲池。
池水平静,莲花盛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她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孟秋的存在,正在从三界的集体记忆中消退。这不是人为的,是天道自然的规律——当一个存在与天地同化,他的名字就会渐渐从生灵的记忆中剥离,最终成为“不可名状之物”。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下午,无咎从外面回来,带来了更详细的消息。
“不只是史书。”他说,“修士们关于孟秋的记忆也在淡化。那些见过他、认识他的人,开始记不清他的样子,记不清他的声音,甚至……记不起他的名字。”
青音沉默地听着。
“天界已经成立了专门的调查组,但查不出原因。”无咎继续说,“幽冥那边更诡异——忘川的河水,原本有孟秋镇守万年的印记,但现在那些印记正在消失,河水恢复成了最原始的状态。”
“那……长安谷呢?”青音问,“小镇呢?那些受过孟秋恩惠的人呢?”
“他们还记得。”无咎说,“但记得的,不是‘孟秋’这个名字,而是一种感觉——被帮助的感觉,被治愈的感觉,被温柔以待的感觉。他们知道有个人守护过这里,但已经说不清那个人是谁了。”
青音点点头。
这很合理。
孟秋化为草木之帝,他的意识融入了天地,但具体的存在形式会自然消褪。就像一滴墨滴入大海,墨还在,但已经找不到那滴墨的具体形状了。
“音儿,你……”无咎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
“我没事。”青音握住他的手,“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确实早就准备好了。
从发现自己写不出孟秋的名字开始,从发现自己的味觉开始消失开始,从发现关于孟秋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开始,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只是,知道和接受,是两回事。
那天晚上,青音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
世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光,没有暗,只有一片纯净的、无边无际的白。
而在那片白的中央,有一个灰衣的身影,背对着她,正在渐渐变淡。
就像一幅画被水洗去颜料,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消失。先是衣角,然后是衣袖,然后是肩膀,然后是……
“孟秋!”青音大喊。
灰衣人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该忘了。”
“我不要忘!”
“不是你要不要,是……必须。”灰衣人的声音很温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存在已经完成了使命,现在该退场了。就像戏演完了,演员就该谢幕。一直留在台上,反而会让观众出戏。”
“可是……”
“没有可是。”灰衣人终于转过身,但青音看不清他的脸——不是模糊,是根本不存在脸这个部分,那里是一片空白,“青音,听我说:记住我,不如记住我留下的东西。记住我的名字,不如记住这片土地的温暖。记住我这个人,不如记住……被爱过的感觉。”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而且,你还有无咎,还有长安和阿蛮,还有谢九,还有这个小镇的所有人。你的未来很长,不该一直活在过去里。”
青音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知道他说得对。
可是……可是心还是会痛。
“我会一直在这里。”灰衣人说,“不在你的记忆里,不在史书里,不在任何具体的地方。但我在这里——”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掌心空空如也,但青音却感觉到,那里有整个世界。
“在风里,在水里,在阳光里,在每一片叶子里,在每一个善意的微笑里。”灰衣人微笑——虽然看不见脸,但青音能感觉到他在微笑,“我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这样不是很好吗?就像空气,你不需要记住空气的样子,但你知道,它一直在那里,支撑着你的每一次呼吸。”
青音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别哭。”灰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笑着送我走吧。就像当年在诛仙台边,你笑着跳下去一样。笑着……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空白的世界里,只剩下青音一个人。
但她忽然感觉到,周围的白,不是空无,而是……包容。
像母亲的怀抱,像爱人的手,像家的温暖。
那白里,有孟秋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守护,所有的……爱。
梦醒了。
青音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微亮。
枕边湿了一片,但她的心却异常平静。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研好墨。
她要写一封信。
不是写给任何人,是写给自己——写给未来的自己,写给可能会忘记孟秋的自己。
她写道:
“若你将来读到这封信,已经不记得‘孟秋’是谁,那也没有关系。”
“只需知道:曾经有一个人,用自己换来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曾经有一个人,爱过你,守护过你,然后选择了放手。”
“曾经有一个人,希望你幸福,无论他在不在,无论你记不记得。”
“你不必刻意记住他,不必刻意寻找他。”
“只需在雨天煮茶时,记得茶要趁热喝。”
“只需在吃到甜食时,记得生活有苦也有甜。”
“只需在看到莲花时,记得有人曾为你守护一方净土。”
“这样,就够了。”
“因为他从未真正离开。”
“他化作了你呼吸的空气,你脚下的土地,你头顶的天空。”
“他化作了所有善意的根源,所有温暖的底色,所有希望的种子。”
“所以,好好活着。”
“笑着活着。”
“带着他留给你的所有温柔,继续前行。”
“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写完后,青音将信折好,放入一个玉盒中,埋在了三生莲池边的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是孟秋化为草木之帝后,谷中第一棵发芽的树。
埋好玉盒后,青音对着柳树轻声说:“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柳树的枝条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
那天之后,青音不再刻意回忆孟秋。
她依然每天接诊,依然和无咎一起练剑,依然和长安阿蛮一起吃饭聊天,依然守护着草木帝庭和小镇。
只是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闻到桂花香时,比如看到灰衣人时,比如下雨时——她会心头一颤,仿佛想起了什么,但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
那种感觉,像是心里有一个空位,空位里曾经住着很重要的人,但现在那个人搬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气息。
不痛,只是……有点空。
但那种空,不是缺失,而是……释然后的轻盈。
就像放下了一个背了很久的包袱,虽然肩膀还有些不习惯,但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无咎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某天晚上,两人在莲池边散步时,他问:“你真的放下了?”
青音想了想,摇摇头:“不是放下,是……接受了。”
“接受什么?”
“接受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青音看着池中的莲花,“接受有些记忆注定会模糊。接受……爱过的人,不一定要永远记得。”
她顿了顿,微笑:“而且,谁说一定要记得具体的人,才能记得那份爱呢?我记得被爱过的感觉,记得被守护过的温暖,记得有人希望我幸福——这些,比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更重要。”
无咎握紧她的手:“你能这样想,真好。”
“因为这是孟秋希望的吧。”青音轻声说,“他希望我放下过去,好好过现在。他希望我不再等待,不再执着。他希望我……幸福。”
她抬头看向星空:“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他:我做到了。”
星空璀璨,银河如练。
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仿佛有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欣慰,带着释然,消散在夜风中。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小镇学堂的先生教孩子们认字时,发现课本上所有关于“孟秋”的字都消失了——不是被涂掉,是根本不存在,仿佛那些字从一开始就没印上去。
孩子们好奇地问:“先生,这里原本有什么字吗?”
先生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是印错了吧。”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三界各处。
史官们放弃了修补,因为所有修补都会自动消失。最终,他们决定让那些页面保持空白——不是抹去,是本来就该空白。
于是,《三界大事记》中,关于“忘川镇守者”的章节,成了永远的空白页。
幽冥的生死簿上,孟秋的名字自然消褪,但那一页的纸张却变得格外柔韧,仿佛被什么力量祝福过。
人间的史书中,所有与孟秋相关的记载都消失了,但那些页面会散发淡淡的草木清香,闻之令人心静。
而在草木帝庭,变化更加微妙。
三生莲池边的青石碑上,“草木帝庭”四个字依然清晰,但下方原本该有立碑者署名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同心树上的木牌,如果有人写了“孟秋”的名字,第二天名字就会消失,但木牌本身会开花——不是刻意的魔法,是自然而然的生长。
小镇的居民们,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孟秋”这个名字了。
但他们记得,这片土地是被一位“草木之神”祝福过的。
他们记得,在这里,善意会有回应。
他们记得,生活可以很温暖。
这就够了。
青音某天在义诊时,听到两个妇人的对话。
一个说:“我家那口子昨天在田里摔了一跤,腿断了,我急得不行。结果今天早上,田边长出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草,捣碎了敷在伤口上,不到半天就好了一大半!”
另一个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咱们这儿是福地,有草木之神保佑呢!”
“草木之神……长什么样啊?”
“谁知道呢?也许根本就没有具体的样子,就是……这片土地本身吧。”
青音听着,微微一笑。
是啊,就是这片土地本身。
孟秋化作了这片土地的心跳,化作了所有善意的根源,化作了……一个无需具体形象的“存在”。
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那天傍晚,青音独自来到三生莲池边。
池水平静,倒映着晚霞。池底的灯盏依然在发光,虽然那些灯上的字迹大多已经模糊不清。
青音蹲下身,伸手入水。
水很凉,但很温柔。
她闭上眼睛,轻声说:“我都明白了。你放心吧。”
水面泛起涟漪,像是回应。
然后,青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心中升起,很轻,很暖,像是一片羽毛,又像是一缕阳光。
那是最后一点关于孟秋的执念,最后一点放不下的牵挂。
现在,它终于消散了。
不是遗忘,是升华。
不是失去,是融入。
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青音站起身,擦干手,转身离开。
身后,三生莲池静默如初。
池底的那些灯盏,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光里,没有名字,没有故事,没有具体的人。
只有一份温柔,一份守护,一份……被时光洗净后,依然熠熠生辉的爱。
这就够了。
史册空白,不是遗憾。
是成全。
是让一个人,真正融入了天地。
是让一份爱,真正化作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