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离开后的第三年,长安谷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些变化起初很细微,细微到连长期生活在谷中的人都未必能立即察觉。比如三生莲池的莲花,开始在不同季节轮流开放——春有桃色莲,夏有雪青莲,秋有金边莲,冬有墨玉莲,四季不谢,终年有花。
又比如谷中的草木,开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秩序。竹子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仿佛在朝拜什么;药田里的灵草自行分区,同类相聚,异类相隔;连那些野花,都开成了规则的图案,像是有人精心设计过一般。
但这些还只是表象。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更深层的地方。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长安在谷口接诊了一位远道而来的病人。病人是个中年修士,因修炼时走火入魔,经脉逆行,性命垂危。长安诊断后,发现需要一种极其罕见的灵草——“九转还魂草”做药引。
“这种草百年难遇,我谷中也没有。”长安皱眉道。
青音闻讯赶来,查看了病人情况,沉吟片刻:“去三生莲池边找找。最近……那里总长出一些奇怪的植物。”
长安半信半疑地去了。
他在莲池西北角——也就是当年谢九发现地下洞穴的位置——果然找到了一株通体碧绿、叶有九纹的灵草。那草长得位置极其刁钻,夹在两块青石之间,若不是专门去找,根本发现不了。
更奇的是,当长安采下这株草时,旁边立刻又冒出了一株新芽,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长安惊呆了。
青音接过灵草,仔细端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孟秋。他在用这种方式……回应人间的需求。”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那株九转还魂草药效奇佳,病人服下后,不仅经脉恢复,修为还精进了不少。痊愈后,他在谷口长跪不起,声称遇到了“草木之神的恩赐”。
消息不胫而走。
起初只是零星几人来求药,后来渐渐多了起来。有寻医问药的,有求取灵草的,有想借地修炼的,甚至还有单纯来朝拜的——他们都听说长安谷有“草木之神”显灵,能应人所求。
青音起初很困扰。
她喜欢长安谷的清净,不想这里变成庙宇道场。但每当她想拒绝时,总会有一些奇妙的巧合发生——比如正好在谷口长出病人所需的药草,比如求修炼之地的人忽然顿悟,比如朝拜的人心结自解。
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冥冥中推动这一切。
“这是孟秋的意思。”无咎某天晚上说,“他想让长安谷成为……一个特别的地方。”
“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个介于三界之间,不属任何一方,却又为所有人敞开的地方。”无咎看向窗外的莲池,“一个‘草木帝庭’。”
草木帝庭。
这四个字让青音心头一震。
她想起孟秋化为草木之帝时说过的话:“我会用另一种方式,守护你们守护的这个世界。”
也许,这就是他的方式。
不是建立威严的宫殿,不是组建庞大的势力,而是让这个他最后停留的地方,成为一个庇护所,一个中转站,一个……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找到希望的所在。
于是青音不再抗拒。
她制定了简单的规矩:来者需心怀善意,不可争斗,不可破坏,不可强求。求医者免费,求药者需以善行相报,修炼者需维护谷中清净。
规矩立下后,谷口自动长出了一块青石碑,碑上浮现出这些规矩的文字,字迹清瘦,是孟秋的笔迹。
从此,长安谷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草木帝庭。
这名字不是青音起的,不是无咎起的,也不是任何一个来访者起的。它是自然而然出现的——当第一个人这么称呼时,所有人都觉得贴切,于是便传开了。
草木帝庭没有宫殿,没有庙宇,只有几间竹屋,一片莲池,满谷花草。
草木帝庭没有护卫,没有仆从,只有四个人:青音、无咎、长安、阿蛮。
草木帝庭没有教义,没有戒律,只有一条:心怀善意,草木相迎。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地方,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了三界一个特殊的存在。
天界有人来——不是来捉拿谢九的那种,而是真心求教的仙君仙子。他们发现,在草木帝庭修炼,心境格外平和,悟道的几率大大增加。
幽冥也有人来——不是来索命的鬼差,而是想化解执念的亡魂。他们发现,喝了三生莲池流出的溪水,前尘往事不再那么刺痛,可以安心往生。
人间来的人最多。有修士,有凡人,有病人,有迷途者。他们在这里找到了药,找到了方向,找到了……希望。
最神奇的是,无论来多少人,草木帝庭永远不会拥挤。
山谷仿佛有生命,会自动调节空间。人多时,竹林会延伸出新的空地;人少时,空地又会恢复成竹林。莲池边的空地永远刚好容纳来访者,不多不少,不挤不空。
“这是孟秋的领域。”某天,一位天界来的老仙君感叹道,“他以自身化为这片天地的法则,让这里成了三界最接近‘道’的地方。”
青音听了,只是微笑。
她现在已经很少想起孟秋具体的模样了。他的面容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遥远。但她记得那种感觉——被守护的感觉,被理解的感觉,被深爱过的感觉。
这就够了。
而且,孟秋并没有真正离开。
他在每一株草里,在每一朵花里,在每一滴水里,在每一个来到草木帝庭、得到帮助的人的笑容里。
他化作了“存在”本身。
这就是草木之帝。
这就是……孟秋选择的永恒。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木帝庭的名声越来越响,但青音四人的生活,却依然保持着简单的节奏。
清晨,青音和无咎在莲池边练剑——不是杀伐之剑,是养生之剑,动作缓慢如行云流水。
上午,长安接诊,阿蛮配药。来看病的人排着队,但秩序井然,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这里,急也没用——草木自有其时。
午后,四人会在竹亭里喝茶。茶是谢九走前教青音煮的那种,温度正好,香气袅袅。虽然青音的味觉只恢复了甜味,但她依然喜欢煮茶,因为煮茶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傍晚,访客陆续离开,山谷恢复宁静。四人会沿着莲池散步,看夕阳西下,看灯火初上,看这一天又平静地过去。
这样的生活,简单,却充实。
直到某天,一个特别的访客到来。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他来到谷口,没有求医,没有求药,只是站在青石碑前,看着上面的规矩,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跪了下来。
不是跪拜,是跪坐。他就那样坐在石碑前,从清晨坐到正午,从正午坐到黄昏。
长安觉得奇怪,上前询问:“老人家,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老者抬起头,眼中满是沧桑:“我不是来求助的,我是来……谢罪的。”
“谢罪?”
“很多年前,我做过一件错事。”老者的声音很轻,“我为了自己的前程,陷害了一个同门。他因此被逐出师门,郁郁而终。这些年来,我夜夜难眠,总梦见他的脸。我想赎罪,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长安正要说话,青音走了过来。
她看着老者,目光平静:“你为何来此?”
“我听说,草木帝庭能让人放下执念。”老者说,“我想放下这份愧疚,想求得原谅——哪怕只是自己原谅自己。”
青音沉默片刻,指向三生莲池:“去那里,放一盏灯。不用写字,只需诚心。”
老者依言去了。
他做了一盏最简单的灯——用树叶折成船形,中间放一小截蜡烛。灯做好后,他捧着灯,跪在池边,低声诉说自己的罪过,诉说这些年的煎熬,诉说自己迟来的悔恨。
说完,他将灯放入水中。
灯漂出去的瞬间,池底所有的灯盏都亮了一下。
然后,池水泛起涟漪,涟漪中,浮现出一行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是孟秋的笔迹,也不是任何人的笔迹,就是自然而然浮现的字,像是池水自己在说话。
老者看到这行字,泪流满面。
他在池边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对青音深深一揖:“多谢指点。”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长安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地问:“师父,这样就行了吗?他真的放下了?”
青音看着池中那盏渐渐漂远的树叶灯,轻声说:“放不放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但至少,他给了自己一个交代。而孟秋……给了所有人一个可以交代的地方。”
这就是草木帝庭的意义。
不是审判,不是赦免,不是给予。
是提供一个空间,让人面对自己。
是提供一种可能,让人找到出路。
是提供一份善意,让人相信……悔过永远不晚,新生永远可能。
那天晚上,青音做了一个梦。
梦中,孟秋站在莲池边,背对着她,正在整理池中的莲花。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照顾最珍贵的宝物。
“孟秋。”青音唤道。
孟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这样就好。”
“什么?”
“就这样,让这里成为一个……可以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孟秋的声音很温和,“不必记得我,不必朝拜我,只需要记得:无论做过什么,无论错过什么,无论失去什么……总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前行。”
青音想要走到他面前,想要看看他的脸,但无论怎么走,两人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短。
最终,她放弃了,只是站在原地,问:“你后悔吗?后悔化为草木,后悔……离开?”
孟秋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不后悔。因为我知道,你会过得很好。而这里……会成为很多人的‘长安谷’。”
梦醒了。
青音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
她知道,孟秋真的不在了。
但她也知道,孟秋无处不在。
在草木帝庭的每一片叶子里。
在每一个来访者的希望里。
在她和无咎平静的生活里。
在长安和阿蛮的成长里。
在谢九远行的脚步里。
在……这个被温柔守护的世界里。
这就够了。
她起身,推开窗户。
晨风拂面,带着莲花的清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草木帝庭,每一天都是新生。
每一天,都有人放下过去,走向未来。
而她和她的家人,会一直在这里,守护这份新生。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