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醒来后的第十天，长安谷迎来了春天。
不是节气上的春天，是真正的、万物复苏的春天。谷中的桃花一夜之间全开了，粉白的花瓣如云似霞；三生莲池的水面上，新生的莲叶铺满了半个池面；连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野草，也开出了细小的花朵。
像是整个山谷，都在庆祝什么。
庆祝谢九的康复。
庆祝青音味觉的恢复。
庆祝……新生。
这天清晨，青音很早就起来了。她走到三生莲池边，看着池中倒映的朝霞，心中一片宁静。
池底，那些河灯还在，但孟秋的残魂碎片已经没有了——它们都融入了谢九的魂魄，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说，孟秋的一部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想什么？”
青音回头，看见谢九走过来。他的气色很好，完全看不出十日前还命悬一线。
“在想孟秋。”青音坦然道，“在想他最后那滴泪，在想他说的‘茶要趁热喝’，在想他……到底希望我过怎样的生活。”
谢九走到她身边，也看向池水：“我想，他只是希望你幸福。无论有没有他，无论记不记得他，都幸福。”
青音沉默片刻，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并肩站在池边，看着朝阳一点点升起，将山谷染成金色。
许久，谢九忽然说：“我打算离开长安谷一段时间。”
青音一愣：“为什么？”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谢九说，“作为谢九，不是作为任何人的延续或造物，去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然后……再决定我要过怎样的人生。”
他说得很平静，但青音听出了话中的坚定。
她知道，这是谢九的成长，是他真正成为独立个体的开始。
“要去多久？”她问。
“不知道。”谢九摇头，“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更久。但我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你们是我的家人。”
青音看着他，忽然笑了：“好。那你要记得，无论去多久，无论走多远，长安谷永远是你的家。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
谢九的眼睛红了：“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青音轻声说，“谢谢你让我重新尝到甜味，谢谢你让我明白……该放下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祝福，也有不舍。
但不舍不是牵绊，而是牵挂。
是无论走多远，都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回来的那种牵挂。
早饭时，谢九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无咎沉默片刻，点点头：“是该出去走走。当年我还是谢九时，也是走遍了天下，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长安有些失落，但还是笑着说：“谢大哥，你要常写信回来。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要告诉我们。”
阿蛮更直接，眼睛红红地说：“你要早点回来。我新研究的药方，还等着你试呢。”
谢九一一应下。
饭后，他开始收拾行囊。行囊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干粮，一把剑，还有……那枚刻着“静”字的玉坠。
那是孟秋留给他的，现在，他要带着它，去看孟秋守护过的这个世界。
临行前，青音送他到谷口。
“这个给你。”她递给他一个小布袋，“里面是长安配的药，路上万一受伤或生病，可以用。还有……这个。”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是用红绳编的，中间串着一颗莲子——是三生莲池的莲子。
“戴着它，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回家的路。”青音说。
谢九接过护身符，郑重地戴在脖子上：“我会的。”
他背好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山谷，看了一眼青音，然后转身，踏上了出谷的路。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挺拔而坚定，像一棵正在生长的树。
青音站在谷口，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他会回来的。”无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音点点头：“我知道。”
她转身，看着无咎，忽然问：“你呢？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爱上我，后悔等我这么多年，后悔……陪我经历这一切。”
无咎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不后悔。从来没有。”
他握住她的手：“因为爱你，等你是我的选择。陪你经历这一切，是我的荣幸。而且……”
他顿了顿，笑了：“而且，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要一起过。不是吗？”
青音也笑了：“是啊，还有很多个明天。”
两人执手，走回山谷。
长安和阿蛮正在药田里忙碌，看见他们回来，都跑了过来。
“师父，无咎叔叔，谢大哥走了？”长安问。
“嗯，走了。”青音说，“但他会回来的。”
阿蛮看着谷口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又打起精神：“那在他回来之前，我们要把山谷打理得更好，让他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更美的家！”
“好主意。”青音摸摸她的头。
那天晚上，是上元节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青音和无咎又来到三生莲池边。
池水平静，倒映着满月。池底的灯盏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沉睡的星辰。
“又是一年了。”青音轻声说。
“是啊，又是一年。”无咎握住她的手，“但今年，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青音靠在他肩上，看着池水：“你说，孟秋现在在哪里呢？”
“他无处不在。”无咎说，“在风里，在水里，在这些草木里，在谢九的魂魄里，也在……我们的记忆里。”
“即使有一天，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即使忘了名字，也不会忘了那份心意。”无咎低头看她，“就像你忘了蜜饯的味道，但还记得有人给过你甜。这就够了。”
青音点点头。
是啊，这就够了。
不必永远记得，不必永远等待。
只需要记得，曾经有人深爱过你。
只需要记得，现在还有人深爱着你。
只需要记得，生活有苦，但也有甜。
这就够了。
月亮升到中天，银辉洒满山谷。
青音忽然想起一件事：“无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无咎笑了，“在忘川边，你撑着一把画着莲花的油纸伞，站在雨里，像一朵青莲。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我要保护她一辈子。”
“可我却让你等了这么久。”
“值得。”无咎说，“等你，是我做过最值得的事。”
青音的眼中泛起泪光，但这一次，泪是甜的。
她抬起头，看着无咎的眼睛，轻声说：“那我们约定，从今往后，不再让对方等。要一起看每一个日出，一起过每一个节日，一起……白头到老。”
“好。”无咎点头，将她拥入怀中，“一言为定。”
两人在月下相拥，身后是三生莲池，池中是万千灯盏，盏中是十二年的等待与思念。
但那些都过去了。
从现在开始，是新的生活。
是执手相望，共度余生的生活。
是忘川不忘，但长安永在的生活。
许久，青音忽然说：“无咎，我想写一盏灯。”
“写什么？”
“写给我们所有人。”青音说，“写给孟秋，写给谢九，写给你，写给我，写给长安和阿蛮，写给这个山谷，写给……所有值得铭记的时光。”
无咎松开她，看着她眼中的光：“那就写吧。我陪你。”
两人回到书房，铺开灯纸，研好墨。
这一次，青音没有犹豫。
她提起笔，在灯壁上写下八个字：
“忘川不忘，长安永在。”
字迹清秀，笔力遒劲。写完最后一笔，墨迹没有消散，反而在灯壁上泛起淡淡的光芒，像是被什么力量祝福过。
“我们去放灯。”青音说。
两人拿着灯，再次来到池边。
青音将灯轻轻放入水中。
灯漂出去的瞬间，池底所有的灯盏都亮了起来。那些往年写的字句，那些浮现过的祝福，那些深埋的心意，在这一刻全部显现，化作一片光的海洋。
而在光的海洋中央，青音新放的这盏灯，缓缓漂向池心。
灯上的八个字，在光中格外清晰：
忘川不忘。
长安永在。
像是在宣告，像是在承诺，像是在……为过去画上句号，为未来写下序章。
青音和无咎执手站在池边，看着那盏灯渐渐漂远，融入那片光的海洋。
他们身后，长安和阿蛮也来了，四人并肩而立，像一幅温馨的画卷。
月光如水，洒在每个人身上。
山谷静谧，只有风声和虫鸣。
但在这静谧中，有一种温暖在流淌。
是家的温暖。
是爱的温暖。
是……新生的温暖。
许久，青音轻声说：“回家吧。”
四人相携，转身离开。
身后，三生莲池静默如初，但那盏新放的灯，还在发光。
光里，有过去的所有等待。
光里，有现在的所有珍惜。
光里，有未来的所有希望。
忘川不忘，是铭记。
长安永在，是前行。
而他们，终于可以放下过去，牵着手，走向未来了。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